第6章 二龙更成败藏谶机
        （顺治十六年四月）正殿之后设有数间客房，后临削直崖壁，只是此刻漆黑一片看不太真切，仅檐下数点灯光略能照亮脚下阶石。推开门扇吱呀一声作响，三人进入房间当中，屋舍虽然不大，其内桌椅几榻、碗茶鼎香却也齐备。此地清幽静谧、古朴雅穆，似乎远离了尘世，甚至远离了朝代更迭。

        住持亲自沏茶奉上，一语挑明：“平西王、陈夫人，请用茶。”吴三桂抬头看了一眼，随即浅笑：“方丈真是好眼力。”住持退后几步站定，说道：“老衲迎来送往无数贵客，若不具眼力，恐怕早与此处无缘了。”吴三桂心内一直有个疑问，顺便问道：“方丈久居此地，自然见多识广。本藩有一事不明——刚才见正殿内立有两根龙柱，不知是何来历？”住持讲出原由：“大明靖难之变以后[1]，太宗让皇帝曾来敝寺避难，塑此青金二龙飞天相对，是隐寓天下本有二主，只不过一正一邪、一暗一明、一西一东。让皇帝虽一时隐退云南，可真龙天命未曾泯灭，出家修行，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则是另一层君主境界。”对此话中深意，吴三桂思忖良久，然后请教说：“方丈对天命之事如何看待？”住持寓深于浅：“有则有，无则无。”吴三桂并未深思内涵，跟问道：“方丈能否明白告知？”住持不肯明透，言词深奥难懂：“无欲有，有落无。”吴三桂遂不便再问。住持这才开口提道：“老衲有位故交羁留此地，一直想见王爷一面，不知王爷是否愿意同其叙旧？”吴三桂抓住机会说：“有劳方丈亲自请这位先生过来。”

        趁机支走方丈后，吴三桂果断地叫进侍卫董重民吩咐：“马上带夫人从后门离开。”董重民回道：“寺后是峭壁，无路可走。”吴三桂紧迫地说：“想其他办法，你们立刻离开。”陈圆圆执意不肯独行，决然说：“妾身跟王爷在一处，咱们一起走。”吴三桂来不及多作解释，强行往外推道：“这里水太深，我留下拖住他们，跟夫人没关系。”郑重命令侍卫说，“一定要保夫人安全。”就在此时，住持引领一位和尚过来，还未进门，王府侍卫突然拔刀相逼，刀尖直抵喉咙。住持毫无惊慌之色，沉静地问：“平西王这是何意？”吴三桂递个眼色命侍卫收起佩刀，笑吟吟地走来说：“天黑瞧不真切，方丈莫要见怪，一场误会而已。”又指令门口侍卫，“你们两个把灯笼拿过来，给方丈和贵客照照亮。其他人都散了吧。”边说边背手打手势，侍卫趁机拥着夫人往南走开。

        见夫人顺利脱身，吴三桂这才放心地进入客房，瞧着眼前这位和尚约四十岁年纪，身形瘦劲，因看着眼生，遂面无表情地问：“阁下是何人？”和尚语音洪亮地回说：“在下大明礼部尚书郑逢元。”吴三桂内心一震，面上仍保持平静：“郑逢元，有所耳闻。”住持识礼地说：“两位随缘谈叙，老衲先告退了。”面对眼前这位大明遗臣，吴三桂并不屑于再开口，只是端居主座。郑逢元已是半个出家人，谈吐很是随性：“好一出金婵脱壳，早闻平西王爱惜美人，在下今晚有幸一见。”吴三桂听着极不顺耳，说道：“出家人作此言语，恐怕不合戒律吧。”郑逢元再次强调：“在下乃大明礼部尚书，并非出家人。”吴三桂盯着他问：“阁下这秃头和一身僧衣又作何解释？你以为扮作和尚就能侥幸逃脱么？”郑逢元言词犀利：“论起秃头，在下只比王爷少了一根鼠尾而已。”吴三桂对此暗讽愤怒不已，指着骂道：“放肆！”

        郑逢元不理不顾，继续说道：“在下虽剃了头，然而并未真正出家，仍然忠于大明朝。就好比王爷剃了头，其实仍是汉人一样。”吴三桂冷漠逼视：“你知不知道你在同谁说话？”郑逢元故作恭敬地答道：“是大清朝平西大将军平西王。”吴三桂震慑道：“知道就好。本藩要杀你简直易如反掌。”郑逢元泰然讲道：“生死全在天意，成败也全凭天命。”吴三桂随口问道：“你落败至此，也配谈天命？”郑逢元答得另辟蹊径：“胜时享尽人情，败时方知天命。所谓天命即是定数，世间兴衰变化早决定于千百年前，所有忠奸善恶皆是奉命依运而行，无人能反其道，亦无人能逃其道。就比如殿内青金二龙张爪相斗，在该寺未建成时，便已有胜负之判。”吴三桂隐约听出其意，深问道：“二龙胜负到底如何？你都知道些什么？”郑逢元怀揣深意：“三变不离其宗，王爷何不拈三瓣香求问菩萨？”吴三桂半信半疑，禁不住好奇心驱使再次去往观音殿。

        从客房出来直至观音殿前月台，一路侍卫并未听令散去，领头侍卫董重民上前报说：“夫人不愿离开，一直待在殿内。”吴三桂来不及多责备便快步进殿，只见夫人正跪在神像前祈福请愿，于是凑近轻声唤道：“夫人怎么还留在这里？”陈圆圆定神说道：“妾身说过——跟王爷在一处。”吴三桂既感动又愧疚，慢慢将其扶起，疼惜道：“夫人这又是何苦？”陈圆圆淡然微笑：“王爷无事就好。”

        见殿内恢复了平静，门外侍卫这才放住持和郑逢元进入。住持手捧一盘香，淡定地说：“请王爷随意取三支香。”吴三桂并不急于伸手，愈加怀疑：“只燃三炷香，就能探出天意？”住持未置可否，持中地说：“心正则灵，心杂则乱。”吴三桂只想略作一试，便从盘中选了三根香燃着，内心暗问青金二龙孰胜孰负，随后将香插在鼎中观察香灰变化，片刻工夫，西侧香灰先折而东侧滞后，当时永历西奔缅甸而清军由东而来，吴三桂自猜必是永历先溃而清军长胜，故而自思此法尚有些灵验。住持没有说话，只是暗暗颔头。这时郑逢元别有深意地说：“陈夫人不妨也点上三炷香问问天意。”陈圆圆不晓内情，有些无措。吴三桂鼓动说：“夫人问问青金二龙胜负如何，求菩萨指点。”陈圆圆虽不愿沾染兵事，却也依言做了，请了三支香置于油灯上点燃，然而香灰变化却是截然相反——东侧先落而西侧长存。吴三桂立刻提出质疑：“夫人这香怎么反过来了？”住持和郑逢元对视一眼，二人心如明镜。郑逢元直指说：“夫人没反，是王爷反了。”住持立刻止住：“天机不可轻泄，一切自在若有若无之间。”吴三桂自觉被愚弄于股掌之中，顿时颜面扫地，携夫人忿忿离去。

        夜行山路，深浅难测，沿途又增加了一队侍卫保护。吴三桂边走边讲明情况：“住持身后那个和尚就是郑逢元，他原先是永历身边近臣。现在云南大大小小寺庙不知藏了多少南明余党。”陈圆圆心头紧皱，问道：“王爷打算对他们下手？”吴三桂没有承认，简单分析：“现在劲敌是李定国和白文选，只要把他们盯紧了，其他人成不了气候。但是寺庙里龙蛇混杂，多少有些不干净，这段时间夫人还是待在府里别轻易出来。”陈圆圆回想方才情境也觉可疑：“方丈与郑和尚好像都是话中有话。”吴三桂总觉被羞辱，不愿再提起，只说：“不管他们是骗香火钱，还是故意说迷魂话，总之夫人和那帮人少来往，或者缓些时日再去进香。”陈圆圆只得先答应下来。

        坐上马车行了一程路，陈圆圆察觉到吴三桂沉默良久，于是主动关心道：“王爷怎么了？为何一路上不发一言？”吴三桂反思说：“树大招风，今天是我大意了，不该带夫人去那种险地。”陈圆圆宽怀说：“妾身安然无恙，王爷尽管放心就是。”吴三桂不免担忧：“夫人得懂得先保全自己，我才放心得下。夫人若受我连累白白赔了性命，我真是死不瞑目。”陈圆圆意识到话说重了，忙以指抵唇道：“王爷莫要再提了，妾身愿同王爷一块儿好好活着。”

        经过一小番波澜，一行人总算安全回到府中，丫鬟珍儿接迎夫人到内室歇息。吴三桂径直走向堂屋，说道：“董侍卫过来，有话问你。”王府一等侍卫董重民随后而入。吴三桂坐定，质问道：“本藩和夫人到底谁说了算？”董重民有些作难地说：“王爷这么问，确实让属下为难了。其实夫人是记挂王爷安危，执意要侍卫留下保护王爷。”吴三桂不满地斥责：“所以你们就违背本藩命令，宁可置夫人于险地？这样做有什么后果你想过没有？万一那伙人早有准备，咱们这些人一个也活不了。还有前面几名侍卫，究竟有无失职之处？”董重民俯身在地应道：“属下知罪，连夜就将事情查问仔细。”吴三桂详究道：“再有，替本藩问问他们什么叫探路？是挪石头还是轰香客？这么多人派出去，到底有没有将僧房、客房挨间清查仔细？郑逢元脑袋顶上连块戒疤都没有，这等可疑人物，为什么事先没人发现？圆通寺地势低洼，四周环山，后面是绝壁，一旦遭遇伏击，必定是有进无出，有来无回，王府侍卫都是行伍出身，不会不知道轻重，为什么不在外围增派亲兵接应？是骄傲轻敌了？还是疏忽懈怠了？”董重民静听训示，一一记下。吴三桂把话说完，挥手说：“你去吧。”董重民叩头说：“属下领命。”而后压低声音问请示，“圆通寺那伙人是否趁夜解决掉？”吴三桂思索片刻，暂否定说：“先别打草惊蛇，留着小鱼引大鱼。”

        回到卧房，陈圆圆婉言劝解道：“那些侍卫都是藩下子弟，在王府当差也不容易，王爷别太为难他们，更何况今天这事也不怨他们。”吴三桂啜口茶说：“我知道，但是该说还是得说，今天这事连我在内每个人都有责任，府里侍卫要总是这么办事，确实让人悬心。还有那些官兵更不让人省心，我忙完官署事情还得多去几趟军营，从都统到参领挨个都得嘱咐到了，省城防务绝不能出现任何纰漏。”

        注解：

        [1]靖难之变，指朱棣夺位，朱允炆逃往云南出家避难。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墨缘文学网;http://wap.mywenxue.org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更多完整内容阅读登陆

《墨缘文学网，https://wap.mywenxue.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