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他稍稍恢复了体力，路程估计还剩一半，上了这条长长的斜坡，再走一段蜿蜒盘旋的公路，废品站就设在半山腰的分岔路旁。当他欠身起来时，发现地面静静躺着半支香烟，他捡起来，衔在嘴里，却没有点火工具，便一直衔在嘴里，重新扛上一麻袋废品，继续负重前行。

        他就快走到坡顶时，脚底滑了一下，连人带物一同滚下了坡。不过幸好没滚多远，他掉进公路旁的浅水沟里，卡在两块水泥之间。他的货物散落一地，有的甚至被甩至遥远的山下去了。

        他还没有失去意识，只是身体不能动弹（半晕厥状态），浅浅的一道泉水从他身体流淌而过，冰凉刺骨的触感刺激着他，让他时刻保持清醒。他发誓要站起来，他不想如此窝囊，成为又一个在夜间失足摔死的拾荒者──那是他最不愿意接受的结果啊！他低下头，大口喝泉水，两腿用力一蹬，身体与沟底产生强烈的摩擦力，又似有一股未知的力量注入体内。他爬出了水沟，口中本能发出一阵猪一般的哼叫声，说到底，他没有放弃生的希望，爬起来了。他站在马路旁的草地上，目光呆滞，再次筋疲力尽、双腿乏力，悲喜交加。到了最后，还是不免被失望、绝望占据了胸腔、肺腑，他跪倒在地，双手撑于地面，像一只失败了的龟类。

        一束刺眼的灯光迎面射来，法西塔以为到达了天堂。可只一瞬间，光就消失了，是一闪而过的XX牌轿车前照灯。他两眼反白，关节朝反方向弯曲，第三千零七次昏倒过去。

        几乎每次都一样，他的脑细胞仍在作无谓的跳动。他的目的地，他的废品收购点，随着脚底一滑，沉入了汪洋大海。他自己也随之沉下去了，身体浸泡在盐分极高的海水中，一群小丑鱼正啄食、清理他的皮肤。他的胃部灼烧滚烫，无法解脱。他想要回到二十五岁的生命历程中去。他的消化系统正在迅速崩溃、瓦解。“奥黛尔呢？”他在问自己，也在问上帝。“吉米呢？”他继续发问。

        “沙漠呢？”

        “L警探呢？”

        “萨克斯风呢？”

        “酒馆呢？”

        “渡轮？”

        “老鸨？”

        “服务生？”

        他们统统在法西塔的脑际一闪而过，包括他的一片花卉，上等宴席，嫖过的每一个难看的、漂亮的、身染梅毒的小娼妇。不过，他仍算得上是幸运儿，最后是摔死的，最后是饿死的，而不是葬身鱼腹、而不是梅毒上脑而导致下肢瘫痪而亡、导致精神错乱而亡。他应该在死之前好好感谢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该死的上帝，祂凭空捏造出一个法西塔，而后折磨他、虐待他，跟虐待地上的蟑螂、捕鼠器内的老鼠一样虐待他的子民。

        法西塔又在做梦了，他自己随环境变了形，有时是一只杯子，有时是一张床垫，有时是仙人掌身上的一根刺，有时则是数万米高空漏下的一滴飞机油。他怎么能好好地思考，好好地生活呢？他无法那样做，怎么做都是徒劳的。可他想起了那些好好思考，好好生活着的日子，那正是自己二十五岁左右的时光吧？可惜，现在全完啦！

        他的念想瞬间穿越了几道屏障，他苍老的脸庞泛出了微光。不过，他仍有未曾实现的愿望，他想找个地方定居下来了，如果他还有晚年，他想如此度过：

        那个地方必有鲜亮的阳光（在不在海边已经无所谓了）；他在早晨七点钟准时起床，吃毕早饭（多么奢侈的行为），到门前的小块田地间料理农事。十点钟之前回到屋子里，练习一门全新的乐器，也许是一块三角铁，或一只木鱼。十一点后开始做饭，十二点准时开饭，吃到七成饱，休息二十分钟，倒在床上午睡，持续四十分钟。醒后喝一大壶水，开始，一直到下午四点，出门料理菜园、处理农事。天黑之前回家，开始做晚饭，晚饭以量少、清淡的食物为主。食物基本自给自足。拥有一个地下储物室。晚饭后静坐、思考一小时，接着开始写作。写作不限主题，大约记录些年轻时的精彩的、悲切的梦；也想写一部有关沙漠地区的回忆录，也想写一本自传；也想写几页拾荒日记，完全用现实主义的手法写作，不把胡言乱语写进去，不掺杂任何痴心妄想的成分；也想写一本忏悔录，里头虽也避免不了要侮辱上帝，但法西塔还是诚心实意在忏悔：自己活得太荒唐了，之所以辱骂上帝，是意识到天堂早已没有他的席位，但他心甘情愿下地狱，或宁愿不去天堂（他想都没想过要去），他不停辱骂上帝，却从没否定祂的存在，辱骂只因愤怒与惧怕。他如此过了一个安定的晚年。

        “请您赦免我的罪。”

        ──《法西塔传》

        他在自传的第一页如此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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