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他再次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中，就连这个行当也把他排除在外、无以为继了吗？他赶在黑以前，退回到马路旁，并把那个废品收购点列入了黑名单。但他真正感到惧怕的是，那头肥猪会窜通所有废品收购点的老板，也把法西塔列入黑名单，世间所有的废品站都不再回收他收集到的破铜烂铁了。他盯着自己的一堆“财产”，感叹世态炎凉，却也毫无办法，他没法说服任何人，他失去了交流能力，进一步，成了一片干瘦衰老的树叶。但，他的个体生命之火仍在熊熊燃烧，他仍在渴望生活。在他不做梦的时候，他的确需要吃点东西──他已经采摘不到一颗野果，垃圾桶里的残渣剩饭也都被别的年轻流浪汉给哄抢一光。而他，都快五十岁的人了，早年还受过一些教育，根本不屑跟那帮孩子哄抢食物。啊！真该死！受过的一点儿教育险些让他饿死了。于是他跃升为这个星球上唯一一位具备谦让品质的流浪汉。

  他思索着，从包里掏出仅剩的几块苏打饼干，统统塞到嘴里咀嚼，快速做吞咽动作。完成后，他终于又有了紧迫感，于是稍稍消解了损失“财产”的绝望情绪，继续开展手头的工作了。他把麻袋口撑开，把一大堆发动机碎裂开的组件塞进去。此时已是夜晚九点四十分。他用一根柔韧的小树枝把袋口绑紧，把麻袋整个扛在背上，佝偻着身体，沿光照充足的马路行走，目的地是另一个五公里之外的废品回收点。如果他没有记错，那儿的老板还是个音乐爱好者呢。上次他在那儿卖了六公斤铁钉，他听见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在废墟之上呱呱直叫，老板一直坐在一把结实的铁椅子上，竖起耳朵听着，有时他忍不住反复调试他的音乐播放器──勉强称之为播放器。却收效甚微，它接收信号的能力十分有限，发出的声音极为不清晰，伴随着“沙沙”、“沙沙”的噪音。有时一个节目正转播某场盛大的音乐会，老板听得津津有味，这时刚好来了一辆载满废品的三轮车，于是他让耳朵浸沐在浑浊不堪的音效中，一边痛快地忙活起来。

  法西塔全部记起来了。到了生意惨淡的季节，他会一边听着音乐节目，一边思索，脸上显出忧郁的神色。法西塔曾在那个废品收购站待过一整天，因何缘故、在那儿做了些什么，却全部记不得了。据他观察，这个老板也不是什么好鸟。但这次他决意去找他，碰碰运气，说不定这一麻袋废品可以卖上好价钱。他一边赶路，一边想好了，他打算与他谈论一会儿音乐的话题以套套近乎，博得好感。

  不过当他在马路上奋力前行的时候，他差点被辗成了碎片。一辆几乎跟火车一样长的重型卡车从法西塔身后呼啸开来，他以为又是地震，吓得瘫痪在地。卡车司机根本察觉不到一切拾荒者的存在，他的驾驶习惯就是横冲直撞！他自认为这个星球的马路上没有任何一件物品可以对他构成威胁，他撞死过不少野生动物，撞死的拾荒流浪者更是不计其数，竟还撞死过两个交警──他故意的，两个交通部的爪牙态度恶劣，显得不可一世，于是他猛踩油门，把两个人都压扁了。其他倒霉鬼也都悉数被轧成肉片，或直接被十六只巨轮轧没了。恰好，他负责运载的货物是十七辆崭新的XX牌桥车，每一辆车的每个车把手都是金灿灿、银晃晃的，其价格之高，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卡车司机却不以为然──一贯的作风，每次出车前的夜晚，他都会喝两公斤以上的家乡秘酿，他从来只用生理本能驾驶卡车，或许他根本不会开卡车，他连自行车都不会骑，他一直都是醉的，他一直用其中一只脚打方向盘！他只知道公司已经为他这个人和这辆卡车买了高额保险。上路吧、上路吧！别再耽搁时间了，把马路上任何挡道的物体清除掉即可。

  法西塔瘫痪在地，一动不动，十六只巨轮依次挨着他的一侧胳膊、大腿滚走了，浓烟从一根柱子般粗细的排气管喷出，把他整个身子熏得漆黑。他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他又想起了被自己杀死的一只狗和另外一只被轧断了腿的黑狗。直到卡车走远了，公路大地恢复了平静，他才颤颤巍巍爬起来，继续赶路。他再次跟死神擦肩而过，虽然他正竭力安慰自己：每个人都将死在车轮底下，这是不可避免的。“啊！那个该死的司机！”法西塔才揪出了元凶，“怎么谁都显得那么该死呢？连我自己都该死起来了。”这时他正艰难迈动双腿爬坡，偶尔有几辆小型载货车经过，他怎么也不害怕了，他侧过头，目送每一辆该死的车经过，他的身体正在受力，心里则在用力诅咒这些发动机利用者。

  “去吧，开到山沟里去！”他不由自主、破口大骂，心被再次赶到疯狂的边缘地带：“摔到悬崖下去！一分为二！”

  他负重的脊椎又酸又疼。“还没到达极限呢。”他提醒自己，“你要像他们一样把屁股贴在滚烫的发动机上吗？”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固然他们吃不了这种苦，我也顶不住光屁股受罪。”他一边走，一边想：“还是吃这种苦头为妙，祖先是这样熬过来的，我也可以。只要脊椎还没断开。”

  那是一条又长又陡的斜坡公路，法西塔隐约感到自己的脊椎可能真的要断裂了，从某个最受力的点开始断开，然后碎裂成一段又一段，犹如被切开的白面粉条。他终于支撑不住，向重力妥协了（无数次妥协）。他把麻袋放下，拖拽至公路旁的杂草上，自己靠着一盏高大、明亮的路灯坐下，大口喘粗气，浑身早已被汗水浸透。他又饿极了，最后一块饼干在一小时前吃完，他只能忍受饥饿，他又为自己设下目标，最早也要到明天早上卖完破烂后才去镇上买点东西吃。他不能吃地上的杂草，也不能吃发动机碎片。

  他这张嘴巴、这个肚子啊！总是贪婪无度，无法控制，他感到相当不满意，既然自己是个如此嗜睡的家伙，每天总得有十五个小时在梦乡中度过，却要跟那些一天活动十五个小时的家伙一样吃下同等分量的食物方可满足。这件事再次表明：睡觉、做梦也是需要消耗能量的，不然法西塔必定一天只需吃一顿饭。



更多完整内容阅读登陆

《墨缘文学网，https://wap.mywenxue.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