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一辆中世纪的马车在原野上飞驰，在前头卯足劲狂奔的是一匹棕色高头大马，它的身体是爆发力和耐力的完美结合物，它拉着一行人，已在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带狂奔了九天九夜。坐在马车前、一手握缰绳、一手握皮鞭的，正是法西塔本人。他身着一身略显高贵的马车夫套装，看上去他是将就某人才穿上的呢！为的是更好驾驭这架近似奢华的马车。车厢内躺着一位病得奄奄一息的贵妇人，三两只身体轻飘飘的小鬼魂陪在她身旁，除此之外，没有别人了。那两三只小鬼魂，生前都是古堡主人的儿女、这位病人的兄弟姊妹，他们在同一年全部病死了。病因没有人知道。今年，病魔同样降临到这位贵妇头上，她的名字正好也叫奥黛尔──正是古堡主人仅剩的、唯一活了下来的女儿。法西塔则是古堡内部的一个高级马车夫，他为执行重要而紧急的任务而生，二十五年前，两三个小鬼魂的肉身正是躺在他的马车厢内，跟此刻情景一模一样：他们在田野间飞奔。法西塔攥紧皮鞭，猛地抽在马屁股上，马车又加速了。但法西塔却愈渐迷惑起来，他被赋予的任务是，把夫人拉到二十五年前同样的目的地去，可到了启程后的第十天，法西塔却又把目的地给忘了。他越去搜刮肚内负责储存记忆的肠子，越是来回绕行，迷惑不已，但却因身后车厢内的病人已经奄奄一息，无论如何不能停下耽搁一秒钟。他不是不害怕犯下南辕北辙的致命错误，可一旦停下来，病人也是必死无疑，支撑她的“希望”这种东西便会毫无征兆地消失。二十五年前，那帮衣食无忧的小鬼头正是如此丢掉了性命。所以法西塔这次绝对不会停下来，就算所谓目的地最终消失，也不要停止飞奔，他只需提起皮鞭，狠狠抽向马臀部的每一丝肌肉，只要他的动物搭档没有猝然失蹄摔死……提前变为一具尸体，他就不会再次亵渎肩负的神圣的职责。

  马车的四只轮毂飞快地转动，偶尔压上一块细小岩石，一行人便像弹簧似的弹起，又落回地面，后头卷起一阵沙尘，让尾随者乱了阵脚。东边的一片天抹上了绚丽的红色、紫色、墨绿色，又如一缸子粘稠不清的涂料倾泻在上头，法西塔没有功夫欣赏任何动人的景色。田野上空飞过一队飞鸟列阵，其下是一块块平整的庄稼地，人们雇佣共生的野兽料理农事，自个儿却躲到古堡的阴凉处去逍遥了。只剩飞奔的马车仍旧孤单地在同一片结实的黄土地上滚动不止。法西塔的内心却越发不安了，他记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夜晚，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停止了呼吸，那时，他把马车停在一片灿烂的油菜花旁──出于同样的原因，他忘记了行程的目的，渐渐懒惰下去。他在古堡内居任闲职已久，突然被委以重任，实在已经筋疲力尽，却又无法停下来，只能没日没夜驱赶眼前的牲口朋友。他感到厌倦了，恰好也是到了第十天的傍晚，他把车停在了油菜地旁，自己久久伫立在夕阳下，染以霞光的乡村景色给他强烈的视觉冲击，这是他怎么闭上眼睛也无法完全忽视的。就在夕阳完全落下去之后，马车里的两三个小孩子就以鬼魂的形式永远躲在车厢里了。入夜后，法西塔才发现这点变化，他嗅到了腐烂的尸体的味道，于是转过头，用一只手掀起酒红色绸布车帘，发现里头只剩一堆孩童脆弱的、又细又软的白骨，于是他的良心正遭受强烈的谴责。想不到入夜后，他就只能跟一堆白骨，和一群看不见、摸不着的鬼魂作伴了。他突然意识到关于自己使命的终结──在此驾车继续奔跑的意义已经不复存在，他得趁着白骨尚未风化之前赶回古堡去，好歹交个差，说明事实真相也罢、含糊其辞乱扯一通也好，总之要赶回去。果然，拥有整个古堡的主人没有责怪法西塔，事实只加固了他的绝望罢了──原来他本也不抱任何希望，就连他也不清楚法西塔此行的目的，他只不过抱着尝试的心理死马当活马医。想不到法西塔一去竟然持续了两个星期，虽然他并未力挽狂澜，带回来的也只是在料想之中的悲伤的消息。古堡之主没有责怪法西塔的意思，相反，他还大加赞赏了他一番，就因他及时带回了几根将近风化殆尽的骨头，古堡之主把仅剩的遗体葬到了河边的皇室公墓中──这一切都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法西塔记得很清楚，此刻，他一边回忆当初犯下的罪，一边克制强烈自责的情绪，一边奋力驱赶着马车前进，不想让悲剧再次上演。他一直挥动皮鞭，不断抽打着，似乎不曾损耗一丁点能量，铺现于两侧的深灰色田野似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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