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这时，二十五岁的自己突然站出来了。他立马记起了当时的盛状──正如交替躺在三口形状、性质略为不同的棺材里：一口吵吵闹闹；一口极度狭窄；一口相对安静。他笑了出声来，庆幸自己并不曾在那种棺材里躺过──冠冕堂皇的一口棺材，很多人都在那儿躺过呢！那些人，刚从一叠虫卵中挤出来，就躺进了这样的棺材、这般的坟墓中了，里头连点根蜡烛都显唐突，更不可能活动自如、为所欲为，比关在精神病院还要糟糕。法西塔拍了拍胸前的大石头，提示自己可得安心了，想必头顶连一根头发都没有了吧！既然如此，还要担心什么狗屁呢！连自己最美好的那段时光──青春时代，都在不经意间“嗖”地一下过去了。虽然碌碌无为，却也可以接受，毕竟都已熬过来了嘛！“跳进去！跳进去吧！”法西塔耳旁响起魔鬼的声音，像正诱惑他去地狱游玩，他已经忍不住了，却又奈何不了胸前巨石的重量。

  紧接着他醒来了一分钟，他把石头啊、棺材啊忘得一干二净。他担心老头子老太婆会回来，然后一声不吭地把他关到阴暗潮湿的地牢中去了：这件事是极有可能的，一旦察觉到了客人有离去的意思，主人便换了一副模样，变成了地地道道的恶棍，这对和蔼的老夫妇会吗？这个可不好说，他们的地窖，弄不好是别有用处的：负一层是储存食物的仓库，在一桶风干的肉食旁边，地板上隐藏着一个正方形的暗格，只消把掩盖的木板掀开，便可以看见那旋转的楼梯了。法西塔会被五花大绑着抬下去，老头子在前，老太婆在后，正好把他肢体的两端抗在肩膀上，斜着扛到负二层去，而负二层地板是卡在地下三十五米的岩石间的，四壁燃起了火焰，燃料大约是一种小型哺乳动物身上的油脂。法西塔在脑袋里构想着这些画面，这不止花了一分钟，于是他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老头老太始终没有回来，没有人负责惊醒他。他在一瞬间又回到了某处──那些印象深刻的房间：把他无情监禁的精神病房，首都某平民小区内的租赁寓所，绿洲上的沙漠旅馆，码头区的情色窑洞，渡轮上湿气极重的舱房，只要他住过的房间，他都去了个遍，期间，他坐了一趟既方便又快捷的顺风车，大约是一只飞碟什么的，要不然他绝不可能移动得如此神速。倒真有一两个场所让他至今难以忘怀、简直令他如痴如醉，比如：码头区肮脏却温柔的窑子房，每次靠岸，他都从那儿得到了无限的安慰，虽然姑娘们没一个是美若天仙的，甚至还有几个不堪入目的货色。可奇怪的是，法西塔第一时间想起的就是这几个姿色平平甚至是丑陋不堪的妓女，甚至，她们的态度也是相当恶劣，每次都弄得像在抵制法西塔的强暴一般，但其实谁都知道，她们早就不以为然了，她们左右挣扎的目的无非是想让落魄的人物更加难堪罢了。不过，她们不分昼夜服侍的客人也无非就是像法西塔这样的乞丐、醉汉而已，中产阶级从不光顾她们。法西塔又打了一个冷颤。

  前方早已无路可走了，这点，就算在梦里，法西塔也明明白白，退回去吧！就算这是他所最不耻的行为，也比花尽下半生的精力，自讨没趣要好──呆在这里，的确无聊透顶了。他又醒来了，此时到了下午三点，太阳的光芒从叶子的缝隙间透射进来，这一幕，法西塔着实不感陌生了，屋子里连一个人影也没有，老头子老太婆大约天刚一亮就出去了。“走吗？”他继续盘问自己，“还有机会的哟！”只要顺着其中一条垂至地面的软树枝滑将下去即可，这棵树可是很乐意帮助自己的──它简直无所不有、无所不能。沿途返回吧！回到肮脏城市的最底层去，跟那些头脑淤塞、成天喝酒撒尿的城市搬运工混到一起。他又再恢复了清醒。无疑，一个个临街的房间大大地激励了他，他通过一扇扇薄如轻纱的窗户偷看到了关于街道的营生，看到了别样的景致，有一万只工蚁正在建设蚁丘，又有几颗错根盘节的人形榕树，比热带雨林里的盛况还要壮观。

  法西塔的去意已决，他不想再逗留哪怕一秒钟了。他把整个房间翻了个遍，找到一块晒干了的动物皮毛，他把它缠在腰间，遮挡住私密部位，用手掌搓了搓涂满身体的彩绘，发现那玩意儿根本搓不掉，于是大为放心，一溜烟地离开了空中木屋，期间差点儿从数十米的高空失足掉落，变成一堆废品。他在紧急关头，用手抓住一块突出的棕黑色树皮，捡了一条命，顺利从树上滑溜下来了。他借助太阳来辨别方向，这儿靠近赤道，午后的太阳几乎在正西边，于是他奋力往南跑去。这一站，他丢失了自己仅剩的一些私人物品。可后来他又捡来了一些。

  只要确定好方向，旅人的步伐飞快。他在天黑之前跑出了森林，回到了河谷的一端，他找了个地势较高的地方歇脚，晚上吃的是性质不明、鲜绿色的热带水果。他终于又躺下了，这段短暂的旅途持续了五、六个小时，他早已经筋疲力尽。虽然再次置身郊外，他也不必再遭受蚊虫的侵扰了，他大可以放心睡上一觉，身上驱蚊的彩绘仍有效果呢。不过，当法西塔躺下的那一刻，他想起了收留他的原始人老夫妇，当他们回到家里，会有失望透顶的感觉吗？

  想必会有，那种人去楼空的失落感会充满他们的胸腔、肺腑。所幸的是，他们仍有最后一个作陪的人。可这种相依为命的日子并不长了。老头子的心脏早就失去了活力，由于供血不足，他的下肢肿胀起来。这一整天，在老太婆的陪同下，他到一处阴凉的地方治疗心脏去了。那种治疗的方法也是相当古老的，是把刚摘下来的新鲜草药捣碎，敷在胸口上，这种外部刺激能为心脏提供新的动能。而法西塔正是在老头子治疗心脏的这段时间逃走的，不知会不会给老头子带来更大的刺激，让他老迈不堪的心脏骤然停止。法西塔躺在阴云密布的夜空下，良心受到谴责。而今晚，对他来讲注定是个不好受的夜晚。他进入梦乡不久，一道迅猛的白光从眼前掠过，就这一下，他就被吓醒了，三秒之后，一声雷鸣从厚厚的云层间爆裂出来，他受了极度的惊吓。另外三道闪电同时在天空闪现，持续了零点五秒，接着又是三声紧凑的雷鸣。法西塔吓得魂飞魄散，“想不到是这个结果！”他的心在诉苦，倒不是他怕死，而是想不到自己的生命要被若干道迅猛的雷电所终结。一阵狂风袭来，把整个河谷掀起。法西塔用背顶着风──他可不怕风，多大都不怕，他在沙漠里见得多呢。只是他认为自己将要被一道雷电击中了，不偏不倚，正好击中他的头部，巨大的电流瞬间贯穿全身，他成了焦黑一团的物质，他又怕得要死。这时，远处的确起了一点火光，一道微型雷电击中了一片草地，一小簇火焰蹿起，迅速蔓延开去，但离法西塔远着呢，他原本犯不着担心，但却因为曾亲眼目睹声势浩大的森林大火而最终害怕得失去了理智。雷暴还在持续，他跟随响起的每一声雷在原地手舞足蹈，仿佛那是他伟大节拍点的提示：“噼里啪啦！”、“轰隆隆！”、“咚！”他陷入了疯狂。在恍惚中，他感到脚边的泥土已被几束雷电掀起来了，到处都是泥坑，下一个被击中的就是他了，无限接近了！一块岩石头被击打成粉末，一颗树被劈成两半，分散在河谷两旁森林里的长臂猿也正惊恐万分，四下逃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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