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他只擦亮眼睛、看见：黑狗全身的肌肉仍在作劫后的细微抽动。它已经安静下来了。法西塔感受到滚动的车轮给予大地的震撼，此时此刻，狗跟车轮保持了安全的距离──它在左右挣扎中，几乎本能地向人行道中央滚去了。同样，路过的行人也跟它保持了安全的距离，虽然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条狗已经奄奄一息了，但为了预防它突然跳起、疯了一般乱啃乱咬，人们还是躲得远远的，远比当它健康时要躲得远。同时，法西塔也躲得远远的，甚至超出了时间的范围，因为他害怕被别人认出来，他不堪忍受众人双重不解的眼光：这只狗在干嘛？还有这个盯着它看的人呢！真是奇妙的组合。

  他不想被囊括到“组合”这个概念中去，所以他在时间的这边盯着狗看、在天桥的上头盯着它看，而不留下关于自己的一丝痕迹，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想留下。

  就这样，过了五个小时。那条黑狗的痛苦终于缓解下去了，它足足躺在原地忍受了五个小时，每一秒钟都显得漫长啊！但它终于顶过来了，期间没有晕厥过去一次。它用三条腿尝试性地站起来，断开的骨头依靠一段皮肉吊在跟前，剧痛又再袭来，它呜咽了两声，忍住了。它慢慢地朝一个方向走去，没有引起任何其他有竞争力的同类的注意。

  这时，法西塔睁开了眼睛，他该死的睡眠暂且到头了。他把昨晚做的最后一个梦牢牢记下了：那条黑狗的遭遇，还有熟悉的、千百次出现在梦中的熟悉的街道、人行天桥。他环顾四周，发现小屋里头早已空无一人，老头子老太婆已经出去了，更不知道他们今天作了什么秘密的安排，也许真的是劳作、打猎去了。没有人能够坐吃山空，老人家也不能，特别对于他们这样没有子嗣的老人而言，保持劳作着的姿态是相当关键的。而此时法西塔，完全被拉回现实场景中了，他在心里暗自度量：“此地绝非长久逗留之地。要跑路的话，此时此刻是绝佳的机会。”可他想了想，又不忍心就这样不辞而别，毕竟这对老夫妇是他的救命恩人。而他呢？白吃白喝了这么久，最后却像个小偷一样溜走了。就算这对老夫妇在一生之中，从不计较他人的不义，但心总会被刺伤到的。法西塔想把自己想法一五一十地转告给他们，却又无法这么做，他们听不懂彼此的讲话，也只能通过那种在树干上刻图画的方法来传达思想了。可惜法西塔根本不懂刻图什么的，他只能像个哑巴一样“哇哇”叫几声，想必他越解释，老主人们会越迷惑。“‘你好’是‘再见’的序幕。但说‘再见’的时刻的确到了。”他想。他站起来，到壁橱里取出一大罐清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半，盖上木头盖子，放回原处。接着他观察了一会儿自己被涂抹至色彩斑斓的皮肤。

  “但前面只有死路一条。”他想。于是他清醒了，他意识到自己的四肢臂膀的力量是何等薄弱，要如何到达北半球呢？他的心剧烈地颤抖了几下，终于稍微弄明白了一些：除非，他人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地去死；大多数人会眼睁睁地看着一只断了腿的狗去死，可但凡是个人，看见自己的同类躺在草地上，奄奄一息，还是会伸出援助之手的。不过，如果这个人在城市里住上二十年，情况就不同了，他们严重变质了──这些老油条们──出于怜悯自己的目的，会成群结队、眼睁睁看着，巴不得别人去死，那就是围观跳楼轻生者的人，煽风点火、说风凉话的人。“这件事，可真不好说。”法西塔想。

  不过十分可惜，法西塔的头部又开始集结重量，就像一块磁铁（又是磁铁）把世界范围内的铁屑吸引过来。他的头部变得沉重不堪，可他才清醒了十分钟呀！可能是环境的问题，这十分钟内，他的脑细胞变得异常活跃──空气中的氧气纯度太高了！他有点醉氧，他像个从高原下来的人。于是他再也撑不住了，他把头牢牢靠在地板上，又再昏睡过去，人一生要睡多久呢？把一生的大好时光都花在睡眠上，有的人觉得怪可惜的──他们是愿意牺牲睡眠而想有所作为的人，而有的人，他们很乐意一天睡上十五个小时，法西塔就是这样的人。当他扔掉萨克斯管之后，他真的能一天睡上十五个小时，但是，他经常要赶路，路途上免不了要吃苦，所以，他连香甜地睡上两个小时的机会都没有，他连哪怕一个薄睡袋都没有，连一张破洞的毛毯都没有，这──大概是他不太愿意向南走的原因，那种刺骨的寒冷哟！这时，他又睡着了。可睡得一点儿都不舒坦，他感觉胸口上方像被压了一块重二十公斤的花岗岩石，岩石表面光滑如镜，他只需稍稍低下头，就能看见自己的倒影。顿时，他发现岩石中的自己业已两鬓如霜，于是强烈的悲痛啊、惧怕啊、惋惜啊等情绪纷至沓来。正当他极度消极的空档里，一口黑里透红的木质棺材出现在不远处，大约停靠在另一块花岗岩上，那块岩石在一个陌生的空间里突然拔地而起，仿佛一个严肃的玩笑。法西塔忍不住要往棺材里钻，心底却在提醒自己：躺到棺材里也是无济于事。手脚却不能自控（再次不能自控），非要向那口透出红黑色光泽的棺材靠近，却也不能移动，正如一开始的状态，胸口仍被二十公斤的岩石压着。不知为何，呼吸却异常畅顺，思考起来也是畅通无阻，仿佛一切复杂的问题都将有了答案似的，只需──躺进棺材里去，打个激灵，就会有答案！一步之遥！易如反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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