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大概又下了一场急匆匆的雨，法西塔发现自己再次站在了那座经典的人行天桥的正中央──这个场景是三番四次出现，大约对法西塔是十分重要的。他的后背就要跟护栏上的油漆贴在一起了，他嗅到了那股新鲜的油漆味，于是向前晃动了一步，却不小心踩到了什么，他抬起头，看见一个挺着滚圆肚子的大叔正用小老鼠般闪烁的眼神看着他，继而，他的脸开始发烫、变红，像要口吐脏话，因为法西塔狠狠地踩了他一脚。“狗屎人！”他说，然后匆匆转了个弯，下了天桥，消失了。法西塔本想朝他背上吐一口唾沫，可他的移动速度十分之快，且另一个不速之客又再跟上来了，只要法西塔一吐，肯定会吐到别人的脸上去了。桥上的人流跟桥下的车龙形成两条互相垂直的线，一条用大颗大颗的鼻孔喘气，一条用大根大根的排气管喷气。法西塔还是退到一边去了，他的后背被新鲜、被雨淋过的油漆沾污了，可却也没有办法，为了不挡他人路线，为了不踩别人一脚后被骂作“狗屎人！”他的确是一坨不曾移动任何脚步的“狗屎人！”他不应该挺立在道路中央，去陷害别人！当时，他立马就意识到了，于是顾不上后背沾上未干油漆这点，义无反顾地紧贴在翻新过的旧栏杆上了。他感觉到自己被弃置在一个范围极其狭窄的圆圈内、括弧中，且致命的是，这个圆圈、括弧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但他终是不管它，对它不理不睬的。一个拄着拐杖的、一瘸一拐的老人慢悠悠地走上了天桥，他的头发全白了，他刚从医院走出来，要步行横跨天桥，回到马路对面的家去──家里亮起了一盏灯，但，那只不过是他故意为自己打开的。法西塔目送老人走下天桥，因为他的步行节奏是落后于人群的，除了法西塔，谁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孤独。

  一声附着极度厌恶情绪的呵斥从桥头响起，又像发出的某种危险信号，人们往一旁躲避了，有些人甚至直接转身、往相反方向楼梯逃离。法西塔以为一个携带爆炸物的恐怖分子即将奔袭而出。可偏偏不是，一只全身漆黑、被炭火烧焦似的狗从人群中蹿了出来，它用不同寻常的步姿，走到法西塔跟前，停留了一秒。就在这一秒，法西塔也跟风似的产生了厌恶的情绪，觉得自己虽然是一坨狗屎，但也轮不到被这只黑狗侮辱啊！他又想起了被自己杀死了的另外一只狗，那是一只流浪狗。眼前的这只呢？法西塔朝它的侧后方看了一眼，旋即发现了这只狗的重大的弊病！它竟然断了一只狗腿，它只用三只腿行走，它的右前腿发生了扭曲、吊在跟前。它仍在向前走，但速度慢了下来，它低下头，用鼻子嗅着天桥的地板，似在寻找某些东西。“竟然又是一条狗”，法西塔心里想，“我怎么就跟这种生物那么有缘呢？”他暗暗诘问自己。继而，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能体会到拄拐仗老人的孤独，所以，他也必定会迅速从身体里挤掉那种对瘸腿黑狗的厌恶之情，进而，竟怜悯起它来，如果狗跟人类的确曾经做过好朋友的话，那么法西塔对黑狗的、毫无用处的怜悯也不是没有由来的。虽然法西塔自己也正可怜兮兮的呢！他带着那种无法挣脱的隔离的圆圈、四处飘离开去，但看见这条三足黑狗之后，他毕竟又开始感激起自己的境遇来。但感激完后，又开始伤心了，他欲做好准备，随时出发，想要跟随这只黑狗的步伐，可发现它根本走不远──它走两步就得歇上一会儿，不知是故意停下来呢，还是的确因为腿脚不便。不过法西塔看上去，三只腿，也走得不赖嘛！毕竟他是用四条腿走路的动物，剩下三只腿，仍能保持平衡──可怜的平衡，换作人类，如果没有拐杖，就只好在地上爬了，法西塔可不想在地上爬！虽然他见过不少只能在地上蠕动前行的流浪汉、职业或业余乞讨者、浑身脏兮兮的小男孩、小女孩。他不想加入他们的行列，他想做直立行走着的流浪者。

  黑狗停在天桥的一端，一动不动了，它伸出舌头，半趴在围栏旁边，显然，它肚子不饿，更无所事事，跟法西塔一样，也无家可归。“它的父母呢？”法西塔想，“到底是上帝把它扔在这座悲伤的天桥之上而弃之不顾的，还是它的父母？或许在两年前这天，一只母狗在肮脏的垃圾堆旁边产下了七八只色彩缤纷的小狗，这只颜色如黑炭、倒了大霉的狗便是其中一只，而它的妈妈，奶水不足了！”法西塔继续揣摩它的身世和遭遇，他想到了由于吃奶时的激烈竞争，它不得不朝自己的兄弟姐妹狂吠几声，甚至无力地在他们身上啃咬几口，同时，他的背部也受到了兄弟姐妹的袭击。不过终于，他熬到头了，他成功长大了一点儿，直到可以脱离妈妈。流浪狗的儿子仍是流浪狗，但它起码学会了在街头翻动形状各异、并排摆放、红的、绿的垃圾桶，它学会了找一个阴暗、挡雨的胡同趴下、睡上一阵，它有时还会尾随随机一个看起来不那么危险的人类，以找到一些吓人的乐子。它或许一直这样生活在都市的肮脏角落里，摇几下尾巴，或对着其他不怀好意的同类凶狠地狂吠几声。直到它被一辆开过的XX牌小轿车的一只细小的轮胎压断了右前腿，它的境遇就算彻底改变了、恶化了。说起来，那还真是单纯的意外一场，车主把车内的音乐开得震天价响，直至今日，他都未能察觉自己曾犯下的罪行──竟对一只狗造成了如此巨大的伤害。他当时根本没有停下来，他只不过跟平常一样在马路上跟车行驶罢了，顺带欣赏他那该死的、狂躁的音乐──也弄不清楚是谁的错，反正，车子的右后轮在黑狗的右前腿上轧了过去，它凄惨地叫唤了几声，但那声音在十万根汽车排气管发出的巨响面前，显得极其微不足道了。它在地上挣扎了几下，骨头断了，虽然没有流出一滴血，它还是数次疼得差点晕厥过去，但不知是何原因，它终究是没有晕过去，有过断腿经验的人们或许能体会到那种疼痛，但对身体一向健康的法西塔来说，却只能通过想象力来填补，他倒是经常听到某个足球运动员被飞铲至断腿的新闻。于是他努力在虚构中感受最疼的一种感觉，却一无所获。到了最后，一张张狰狞可怖、可怜兮兮、扭曲变形的脸出现在他眼前──这些脸，属于一个个折断了某根骨头却仍未晕厥过去的人或狗，看上去，他们仿佛又有升入天堂的极乐感受，又仿佛正被地狱的烈火炙烤着。那只狗在路边独自苦苦煎熬了半个小时，直至剧烈的痛苦逐渐减退，直至筋疲力尽。路过的人偶尔投来好奇的、怜悯的目光，但都是相当短暂的，没有人会因为踩死一只地爬虫而伤心、怜悯老半天，他们连自己都还来不及怜悯呢！这时只有法西塔这个游手好闲的家伙一股脑地想了这么多──多余的空间方位、多余的一组意象、多余的绞尽脑汁，多余的自由意志，且过分的是，他还在想，一点儿都不关心自己的私人事务，那不过是一个不足挂齿的梦的片段而已，他用得着继续思考、构想下去吗？无奈的是，他根本控制不了所谓的梦和思考什么的，他一股脑陪同那只黑狗熬过了断腿后度秒如年的极度煎熬的时刻，待到它的痛苦真正有所缓解之时，他才长舒一口气，再次把后背靠在新鲜的油漆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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