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没令大家伙失望的是，法西塔仍没有重操旧业。经历了又一个插曲后，他学会了更为安分守己地流浪着。更值得庆幸的是，他能更轻易地获取食物了，他游荡到了七百万平方公里的热带雨林的边缘，在这里很容易找到食物，但也很容易中毒身亡。他见识到了一些前所未闻的生物。他分辨不出哪种东西可以吃、哪一种有剧毒，他只在饿得手脚发软、快要死的时候才摘点看上去不太具有毒性的果子吃，那些果子的外形和颜色是奇形怪状、不可描述的。每当他吃下一颗奇异果子，他就在等待死亡，不过那种对死的恐惧被冲淡、削减了，“横竖都是死。”他想，除了长在树上的、落在地上的种类繁杂的水果外，他也获取不了其他食物。虽然他本人早就心满意足了，有些还真是外形可爱、香甜可口的果子呢！只要一天不毒发身亡，他就不会停止感激上天对他的恩宠。

  不过这些日子里，他越发消瘦了。倒不是摄入体内的营养不足，人类的祖先都是吃果子以维持生命的。使他日渐消瘦的是，晚上无法入睡，当然白天也无法。白天他要赶路，沿一条开阔的河谷地带前行，两侧是茂密的森林，空气倒不错。可一旦到了晚上，法西塔就浑身不自在了，他爬到树上去，为了躲避体型庞大的野兽的袭击，虽然迄今为止，他也没有遇到一只庞然大物什么的，但他本能地躲到了树上，跟遥古时期的祖先的做法一模一样。但虽然如此，仍是无法入眠，色彩各异的蚊子群体无限地骚扰着他，法西塔拿它们毫无办法，只能默默忍受，他不可能靠一个人的智慧与力量重新发明、制作出驱蚊产品来，他的确无法办到，那是纯粹的工业制品，他想。有些失落在森林里的古老部落是有驱蚊技术的，他们用河底的泥巴涂在皮肤表层，蚊子就不敢接近了。可法西塔没有河底的淤泥，只有挨叮的份。这段时期，他的睡眠质量是全世界最低的，平均每分钟醒来五次，每次非得把被叮咬的一片皮肤抓烂不可。他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早已破破烂烂的了，跟他身着的衣服一样面目全非。他尝试在白天睡觉，结果却是一样，蚊子不分昼夜出动狩猎，这让他无法做一个完整的、稍具长度的梦，做的都是一些转瞬即逝、无法深入、肤浅的、碎砂砾般的梦。现实中他戴着两个烟熏似的黑眼圈，他就以这种状态横穿了赤道，差点被蚊子吸干了最后一滴血，衣服在一个星期之内全部腐烂了，背囊也被潮湿的空气给活生生腐蚀了，渐渐只剩一块带有暗格的脏麻布，他的所有物品都收纳在里头──其实什么都没有了。他只一个劲地想着：只要能填充胃部，只要能睡上几分钟，一切就能继续，一切就能好转了（奢侈的妄想）。不过，他不想过多提及这段艰辛得无以复加的旅程。

  不过，有个意外事件不得不提起：他发明了一种能令自己睡上十分钟的把戏。他任意爬上一棵树，用一根伸张的枝蔓绑紧腰部，吊在树与树、叶子与叶子之间来回滚荡，这样蚊子就不敢靠近了，这令他得以安稳睡十分钟──顶多十分钟，直至再次处于静止状态，蚊子们又来了，它们成群结队、倾倾袅袅，包围了法西塔，狠狠吸上几口，直到整个漂亮的肚子鼓胀起来，直到就快破裂为止，才又缓慢起飞，回到花朵上佯装吸食蜜糖，等待产卵。可怜的法西塔又被咬醒了，他全身奇痒难耐，到了不能忍受的地步，于是扯断藤条，摔落在地，左右打滚，身上跟着了火似的。不过那感觉比烈火焚身还要难受，赤道上色彩鲜艳的蚊子的蚁酸可不是一般的物质，法西塔差点钻到了地面以下、岩石里头去了，他又在寻求某种妄想式的解脱──妄想式的。

  既然睡不着，还不如赶路。可浑身无力，缺少睡眠让他的心情逐渐抑郁下去了，以至有了沿途返回、甚至轻生的念头。他在无助中作最后的掂量：现在必定是无法回头了，他唯一的出路就是迅速从雨林的北头撤离，到达北半球气候宜人的高原。可独自一人穿越整片雨林，无疑是痴人说梦，无疑等于自杀。这些日子里，他不过靠着河谷，像个孤僻的弱智一样轻快地旅行、散步罢了。可他已经被折磨得不轻啦，他想撤退，就在被蚊子叮咬的第三十一天，刚刚过去了一个月，也许在人类历史上，法西塔还立下了不朽的丰碑呢！──独自一人在河谷游荡，过着野人般的生活，他成功地避开了人群，只为了不跟别人说话。虽然此时此刻，他变卦了。他晕倒在一丛茂密的杂草中央，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咒骂了几句即将搭救他的人（原始人）。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果然，还是被人类发现了。这次，收留他的是被文明世界抛离得更远的人类种群──极度稀少的人口、蒙昧无知的眼神、色彩鲜艳的身体绘画，这一切，是这个部族的特点，他们住在河谷对面，小屋子建在巨大树木的枝干上，当法西塔醒来时，他已经被运上了这样的屋子里头了，一个屋子只能容纳一家人的起居，且没有房间、没有厨房、什么都没有，收留他的是一对年长的夫妻，他们把法西塔的身体也涂上了七彩的颜色，恼人的蚊虫消失了。

  法西塔睁开眼睛，“你们？”他说。可这次是真的无法交谈了，老头子头上垂下灰白色的发辫，几乎跟老太婆的发辫一样长，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奇特的响声，大约在跟屋里的任何人说话。法西塔固然是听不懂，他开始使用肢体语言。作用不大。他不知道自己正躺在半空中，他左右摇晃着，想跟他们说明一些什么，可被立即制止了，主人们不想连着整个屋子一同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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