缴檐红 (4 / 5)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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缴檐红 (4 / 5)
        司机急着开走,但柳婆让他稍等,从屋里搬出一箩筐的红绸红布红纸,开始替这辆车缴檐红。这可是她几十年来最豪奢的一次。她觉得此生此世,自己都不可能再像这次一样了。

        “一朵牡丹红,女儿嫁人千万缝。今日归入夫家去,富贵吉祥运道隆。”柳婆唱起喜歌,在车头缴出一朵牡丹。她见王渊跟舒青并排站在车前,珠联璧合,心里又是酸涩又是甜蜜,想到年轻时的他跟自己。

        “两朵芍药红,山长水远紧相从,勿念父母孤独苦,将离将聚都是空。”牡丹为君,两侧以芍药为臣。她和他,从小便认识,还是打过架的交情。长大后,似乎水到渠成,柳絮般牵缠黏糊的心思变作晴光,潋滟照耀起来。但父母不同意他们在一起,那时政局动荡,他们害怕战事,准备搬回陕西老家。她不愿走,寻死觅活,到底一个人留在坪滩——这个有他的小镇。

        “三朵新桃红,含笑眉眼带春风。灼灼其华宜家室,好似金被盖双龙。”他们就要举行婚礼时,1937年,日本兵打到卢沟桥,当时广安、岳池、邻水都办起报纸来,什么《救亡周刊》《民众周刊》,号召入伍抗日。他在广安县立中学读书,是进步青年,跟很多同学参了军,被刘湘派往山西,从此一去不回。

        “四朵芙蓉红,拜酒奉茶爱婆公,家庭和睦早结子,同心同德穆雍雍。”她还记得把他送上绿卡车那天,是个荷花盛开的夏日,满镇都被那馥郁的香气蒸着。她挤在人堆里,朝他拼命挥手,臂膀都快断掉。他身穿军装,英姿勃发,让她的心又是伤愁又是自豪,酸胀得发疼。运兵车也由她缴出几朵红花,喜气洋洋,有种倒错的怪异跟恐怖,像送这些青年俊彦嫁给死亡,嫁给战争。其中也有她的少年郎啊。

        “五朵海棠红,细雨流光洗娇容。事君莫惜胭脂色,夫妻恩爱如蜜浓。”他离开后,她加入县城合唱团,唱抗日救亡歌曲,在茶馆演川剧、打玩艺募捐,她觉得,只要念着想着,即便最微末的心意,也会传递到他身上。她化的妆、穿的衣,他都能在梦魂中得见。她一直坚信,是有机会为自己的婚礼缴檐红的。

        “六朵梅花红,清香来自苦寒中。持家待人有风度,冬去春来百花荣。”她千叮万嘱,叫他一定写信报平安,先开始说他在山西,没多久便音讯断绝。听县城的人说,他们打到台儿庄,又去了上海,还到过滇缅边陲。具体在哪里,都不清楚了。她心里的绝望一日胜过一日,如坠冰窟……

        如今一切都已风流云散。眼前这辆车,熣灿绚丽,像几十年前失约,未曾来接她的。柳婆唱完喜歌,又念诵:“日吉时良,天地开张。周公执礼,命我妆娘。一穿金鞋与绣袜,二穿龙凤与衣裳。新娘穿起,拜谢华堂。天长地久,地久天长。”她跟王渊扶舒青上车,“今天就要走啦,婆婆给你缴檐红,是要让那些人知道,你不是没有娘家的。”她微微扬起头,自卖自夸地说。

        舒青今天真的很美,美得不像那个跟她朝夕相对的笨女孩,有了新娘子繁滋丰足的气息。她跨进车厢,不肯坐下,站在门口回望。柳婆招手,示意她坐。舒青张了张嘴,眼泪淌下来,脸庞抽搐,半晌,才从嘴里唤出一声:“婆婆!”这是舒青第一次说出完整的句子,像开天辟地第一声婴儿的哭喊。柳婆被这声呼唤洞穿了肺腑,她努力仰着头,脸孔跟脖颈都绷着,怕自己一松劲就会泪如雨下。

        花车缓缓开动了。舒青挣脱王渊的手,跳下车,朝柳婆冲过来,抱住她。柳婆终究没忍住,用手背揩揩眼睛,说最近风沙真大。又催舒青快点上车,王渊这样好的小伙子,这辈子可不能错过。不能像她,年轻时不知珍惜,一转头就老啦。舒青哭了又哭,王渊等了又等,柳婆催了又催。他们终究离开了。围观的人也散去了。

        又只剩柳婆一个人了。她慢慢走回屋子,感到自己是彻底地老了,垮了,撑不起这具肉身了。神智却清醒得像把砍骨刀,周遭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三月暮晚,草长莺飞,屋后的几株桃花开得正好,老燕在梁上呢喃。这个世界,有她没她,都一样好啊。

        那晚,柳婆梦见一去不回的少年郎,静静地站在河岸上。柳婆蹒跚地冲到他面前,却发现他一点都没有变老,仍旧长身玉立,剑眉星目。而她,她已经弓腰驼背,满面皱纹。她不敢走近他,连叫一声他的名字都不能。他于是也就微笑着,慢慢地消失了。

        醒来时,柳婆唤了一声舒青,却没有得到熟悉的回应,半天才想起一切。这座房子从未像此时这般空荡,像毁弃的巢穴。柳婆望向窗外,一颗大星在天空中闪烁,很蓝很亮。高粱籽的枕芯发出辗转的、陷落的沙沙声。她的一生也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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