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课：残雪断桥（02）
        当主持人——场面上的称呼是导师——分配了互助角色，我看到搭档的时候，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颧骨高凸，腮肉肥厚，胡子肯定不是一天一刮，心想不知遇到了什么糙人，耗了这么大精神，恐怕这一趟没有什么收获。等到进了互助交心室，再仔细看，典型的三角眼，眉毛很淡，应该是卦象上说的寡情绝义之相。他看我的时候，眼角稍稍上挑，好像要笑但是又笑不出来的样子，脸色随即又阴沉下来，不知是屋里光线太暗，还是我心里压着石头，反正觉得他很阴沉，脸皮是黝黑闷亮的。

        怕，是深入骨髓的。但既然到了这个地方，就只能告诉自己不用怕，想着不需怕，装着没有怕，主动跟他聊起天来，告诉他我是银行的职员，又大概如导师交代的，把自己的一些基本信息，像背诵课文一样地背了一遍。他勉强笑了笑说：“做银行的都是文化人，文化人好。”然后搓了搓手，嘿嘿干笑两声。我看他像是很腼腆的样子，胆子稍大起来，对他笑了笑。他低着头，也像背课文一样介绍自己。

        没听两句，我就跌进冰窟窿，原来竟然是个屠夫。我不觉得屠夫是个贬义词，他自己介绍职业是肉联三厂的屠宰工人，但我觉得屠夫更简洁更直接一些，这是我对这个行业的直观认识。

        因为屠宰，不只是一种工作，还是消灭生命和切割肉体的过程，对我来说，就是怕的根源。后面他说的几句，我就没心思听进去，反正就觉得自己耳根喷火，眼睛似乎被针扎了一下。后来想起来，当时肯定已经露出了鄙夷或者其他令人不爽的神色，正是这一刻的不慎，或许导致了后来的悲剧。

        在入场会上，十二个人搬椅子围坐一圈，就跟电视中看到国外互助倾心会的场景一样，但并不是大家当场敞开心怀，是导师在圆心站着，给大家先做统一的辅导。导师说，既然来到这里，就证明大家能够直视自己的心灵，在心中有光明的指引，能够有战胜自己软弱一面的坚强后盾，能够找到自己破茧成蝶的利剑，所以大家一定有成功的意识和勇气，只要在科学的指导下，在全心全意的互助和支持下，每个人都能达到自己的目标。

        “我们的目标一定要实现，我们的目标一定能够实现。”他模仿伟人的姿态，给了大家很大的鼓舞，至少我是这么理解。导师尽量避免“问题”、“疾病”等消极的字眼，这完全是出于国人“讳疾忌医”的优良传统，虽然大家现在不忌医，但讳疾是有的，一是不承认自己是精神病，二是即使知道自己有精神疾病，或者心理问题，还忌讳别人从口里讲出来。

        毕竟，精神疾病还是多少受人白眼的。这就跟一个人颜值不上线，如果在酒桌上自己说长得像猪八戒，那就是自嘲以图众乐，但如果你说他长得丑，就成了挖苦和攻击。况且精神病比猪八戒更让人不能接受，毕竟精神病是一种病，而猪八戒还“春光灿烂”过，也“心肠不坏，傻得可爱”。

        导师解释说，这种互助会现在还不是很普遍，或者说，即使是推广了，也不会大张旗鼓地宣传，所以大家来到这里，对外的口径是学习画画，在这方面我们有专业的教师指导，大家可以完全放空心情，就把这里当做正式的画室，参与到习作、提升的全场景中来。

        导师解释说，其实人天生是一张白纸，但人天生都有画画的天分，但这天分在后天的摩擦中被埋没或被污染了，以至于很多人再也无法拿起画笔，而大多数的人只能胡乱涂抹，好的或成涂鸦，而其他的就成了乌黑一团。眼中有画，心中有画，心中的画就是心灵的呼应，所以学画就是要将眼中的画变成心中的画，让自己展现更加美好的明天。

        我身边的中年女子搭了一句，“眼镜是心灵的窗户。”

        导师鼓掌说：“好，要的就是这种积极的回应。”大家都鼓掌，算是对自己的一种鼓励。

        导师解释说，大家在这个地方的意图和活动轨迹是严格保密的，所有导师和员工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特别是保密意识，堪比中情局和军情六处。因为我们的国情，所以在具体流程上还是跟国外稍有不同，保证个人信息不会大范围的公开，一是会两人一组建立互助组，除了搭档和导师之外，其他人的信息互不知晓，二是除了导师召集的集体交心外，不会坐在一起讨论心理问题，三是集体交心只谈感受和认识，谈正能量，不谈具体的事情，不交代具体的人物，四是学画的课程，就专心学画，除了导师，不和其他人交流，包括搭档。

        他说的国情是什么，也没人问，反正就是这么安排，听就是了。但后来想起来，这里却有更多需要了解的意境。这就跟唐三藏西天取经一样，先是无字的经书，然后几番纠缠，才取到有字的经书，结果半路还被风吹走了几页，成了残缺本。其实那无字的应该才是真经，怎奈我等凡夫俗子，肉眼凡胎，既无天眼、法眼，又无从眨巴慧眼，佛眼更是闻所未闻，对于真经无能且无福消受，而且要骂佛祖是神经病。所以我一直怀疑，那被风吹走的几页，应该是有字经中最上乘的，大概是怕人开了慧眼，又要贪心上天找无字经，佛祖就要担一个吝物凌弱的名声，所以又被收回去了，省的日后再生事端。佛祖真小气。

        这些废话是我后来的心得。一并想到的，是导师的心思缜密。文头说过，精神病人一般都认为自己是没病的，所以敢现身来谈论心理问题的，或者是浅表油头，或者是深度中毒，其中就不乏有人带有八卦的习气，倘若因此将别人的信息挂在心头，然后站在天桥上快板一响，就天下皆知了。这是其一。

        重要的是其二，据我后来所掌握的信息，这其中有曾经作奸犯科者，也有生活走投无路者；有刚从精神病院康复出院的却说自己身边全是精神病的，也有未记载原因而参与其中的；有自己主动来的，就有被家人强迫送进来的。很多年虽然不吃猪肉，但还是经常看到猪跑的，国外的电视剧中，经常有通过互助会了解信息然后行凶杀人的情节。因为毕竟是有心理障碍人士，不知道什么时候触发了他的活跃点，就会酿成悲剧。虽然信息是保密的，但案件侦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出了人命，互助会处在关键的环节，自然不能逃脱干系。所以导师很聪明，或者说互助会的当家人很聪明，尽量不接触、不扩散，倘若信息有泄露，第一嫌疑人就是搭档，倘若因为信息泄露牵连出恶性事件，第一嫌疑人也是搭档。追本溯源，是万事致胜的法宝。

        不论其一还是其二，也都是后来才想到的废话。常言道事后诸葛亮，不如劁猪匠。倘若提前能够想到这些，或许我会在第一时间绝然离开。

        但当时却有侥幸作怪。侥幸是个有趣的东西，或许对我而言，侥幸是个古怪的东西，当意识到某件事或有侥幸的成分后，这事就最终未能侥幸。比如年轻时候，看上了一位姑娘，梳妆一番鼓足勇气去表白，临出门踩了一脚狗屎，心想真是出门不利，但是仍相信科学，但终于一败涂地。后来的一次提拔，也是被一脚狗屎葬送。当听到肉联厂、屠宰工人的字眼，登时耳目俱开，鼻子也灵光起来，仿佛对面就是一团血肉模糊的肉，腥味臭味十足，不知是闻到的味，还是自己躯干中翻出来的味。但侥幸的毛病改不了，我还是欣然接受了这个搭档，融入了互助会的温暖大家庭，开始了活剥人皮的快乐之旅。

        初学作文的时候，老师一再强调，文字要有血有肉，内容要血肉丰满。在文字而言，血肉确实是当家的本领，但对我而言，只觉得恶心。如同屠夫身上散发的味道。

        一个最好的开端，亦是一个最坏的开端。既是一场喜剧，也是一场悲剧。非基于此，无以看到人生的绚烂多彩，非基于此，不能真切的感受到，艳丽或者粗糙的表皮下，每个人都是一团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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