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残雪断桥（01）
        精神病与神经病的区别，有人说，精神病是让自己难受，神经病是然别人难受。我觉得还不是很准确，有些人就是让自己难受的同时，也让别人难受。我认为其中的区别，是精神病大多认为自己没病，一切都很正常啊，神经病是大多认为别人都有病，一切都不正常啊。

        我这样说，是因为自己有时候觉得一切都正常，睡觉翻个身过来，就又发现一切都不正常。于是就在世人皆醉我独醒的迷茫中，寻找如梦幻泡影的极乐世界。所以我坚信自己兼有精神病和神经病的特质。

        有一个简单的示例。我对屠夫一向是比较恐惧、避而远之的。这又可以从童年的遭遇中找到缘由，你也可以想一想，小时候有没有被人揪着耳朵威胁要割掉，有没有被人拉着去看杀猪宰羊还要喝彩，有没有被人拿刀子在面前晃一闪一闪的，这些都是恐惧的根源。当然这些对我都未必有，唯一的一次，是记得有人拉着我的手，说要把我卖到外地去，而我的母亲就在旁边笑呵呵地看着。我大概记得这个人的身份就是屠夫，但也不一定。

        真正与恐惧结缘大概实在六七岁，刚刚蒙学，就赶上一件稀奇事，村里人都在讲，学校也在传。

        我就直截了当地介绍。村里有一个屠夫，手艺很好，为人也实诚，从来不偷揣主家的肉，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实在加能耐，所以历来生意好，靠自己的本事，娶妻生子一家和睦。

        本来日子平平安安，但是不怕有坏事，就怕有坏人。村里不知哪一路风水不好，就出了一个十里八乡人见人躲的恶人光棍，大恶人算不上，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迹，但是偷鸡摸狗、坑蒙拐骗就是家常便饭。又恰好赶上人心浮躁的年代，总想着能不能靠自己的泼皮无赖闯出一片天地，于是在这民风淳厚的地方，专挑老实人下手，敲诈勒索，牛刀小试，竟然通行无阻。这光棍胆子就越来越大，就盯上了屠夫。

        刚开始他还是怕屠夫手中有刀，一个不对付就可能划拉几下，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但屠夫外表看着忠厚，内里更是老实，你说要两小钱那就给你，你说没有烟酒就给你烟酒，光棍就越来越肆无忌惮。闹到后来，不仅要钱要物，还要女人，屠夫就赶他，说凡事都有个足尽，不要没了分寸。光棍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当面威胁加背后捣鬼，屠夫就告诉他，再闹的话就撕破脸，手里的刀不是吃素的。光棍说你又不敢杀人，你要杀了我自己也得偿命，你不敢。屠夫说，我敢不敢不是你说了算，我的刀说了算。

        光棍开始耍横，反正自己光棍一条，光脚不怕穿鞋的，明摆着拿无赖当杀器。屠夫媳妇出门的时候，被他堵了两次，幸亏机灵跑得快，要不就遭殃了。屠夫的两个孩子，出门玩耍也被威胁，吓得都不敢出门了。

        村里人觉得屠夫窝囊。看看古来的人物，做屠夫的哪个不是满脸横肉、恶气冲天的，原来满打算靠屠夫来压一压光棍的邪气，没想到屠夫比一般人还晦气。这时候大家都有了看热闹的心态，也就开始编造些流言，说屠夫媳妇其实早就给光棍糟蹋了，这肚里的一个说不定就是光棍的种。这当然就是流言，就是为了发扬群众的力量，共同来鄙视屠夫，让他万劫不复、遗臭万年。

        媳妇也开始闹。屠夫还是该干嘛就干嘛，也不管村里风言风语，也不管光棍每天在门口吆五喝六。突然有一天，光棍就躺倒了，全身就不能动弹了。还是有几个人听到他在屋里惨叫哀嚎，村里怕死了说不清楚，派人进去看，就成那样了。光棍哼哼唧唧地说，是屠夫害了他，但是怎么害的说不清楚，又说屠夫会点穴，就是把他穴道封了，给点废了。旁人说看你这几天都活蹦乱跳的，屠夫全家都出门好几天了，跟人家有屁的关系。拖到医院，查不出来什么病，拖了个把月，反正是不能动，又没人愿意伺候他，就这样耗死了。警察来查过，最终也没有定论。

        但传言说，就是屠夫给点死的。我一直不太相信，但是这个说法在二叔那里得到验证。二叔是村里突出的文化人，说话都是有根有据从来不胡扯。他说，屠夫曾经请教过他，知道杀人肯定是要坐牢的，但是如果是伤人，另当别论，如果伤了人还不被人发现，就谁也没辙了。他问我二叔，暗地里伤人会不会有报应，二叔说没有科学依据。据此推断，就是屠夫干的。

        如果这还不足以佐证。那两个月后屠夫自己的交代就是千真万确的了。起因是屠夫的姐姐暴病，他就认为自己的报应来了，所以就交代说就是自己弄死了光棍，手法是拿拍肉的铁棒击打某些穴位，当下没有什么反应，等到过上七天，身上的血脉就被封死了，人就成了阴阳两隔，活不长久了。村里人说，有这本事，为什么不早点使出来。屠夫说，本事谁还没两样，可是事情没到那个地步，犯不着使，到了这个地步，自然就使出来了。村里人自然不信，开玩笑说，报应来了吧，怕不怕。屠夫说，怕个屁，怕就不做了。警察也不当回事。

        我的恐惧不是源于光棍的死，是屠夫说的那句话，“本事谁还没两样，可是事情没到那个地步。”那时候没觉得自己有啥本事，问了身边的人，也没这般本事，所以觉得屠夫就是一个很特别的行当，除了剥皮割肉，还有很多杀人的本事，于是对这个行当有了阴影。以至于后来先是对于菜市场挂起的生肉条抵触，后是对各种肉类的食品抗拒，终于走到了生物进化的反面，从无肉不欢变成了素食主义者。刚开始还有点扭捏，后来听说很多名人都是素食主义者，就有了“与我同侪”的幻想，认为自己素食得很高尚了。

        所以同事看我素食，以为是有着特别的宗教戒律，或者有着高尚的情操，而我确实没有他们所认为的戒律或者情操。家人只认为我是神经病。只有我自己知道，纯粹是怕。

        我想这种怕就像刺猬或者豪猪一样，连着自己的血肉，会分解出无数的利器，刺向别人的时候也会自伤。我就带着这一身刺和满腹疑惑走进了互助会，却发现那些刺是尖头向内的。也没有想到，会刺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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