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课：患者（01）
        办完入院手续，被领回病房，萧锦转身跟医生说：“其实我没有病，家里人非要说我有病。我到这里来，主要是不想惹我妈生气。”

        医生说：“来这里的，都说自己没有病。要相信科学，耐心接受治疗。”

        萧锦说：“你让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但是不能吃药。那些抑制神经的药，别再吃出抑郁症了。”

        医生说：“不要不懂装懂，要相信科学。”

        萧锦懒得纠缠，反正自己把握，大不了药片压在舌头底下，或者跟杜丘一样抠着喉咙吐出来，自己又不是打击报复的对象，哪来那么多杞人忧天。

        果不其然，护士来送药，只是喊一声“吃药了”，就把两枚胶囊和一小杯水放在床头，看都不看一眼就走。每天需要看管的病人那么多，哪里顾得上盯着每个人把药咽到肚子里。从这头开始，一个病房一个病房送药，走到头，再一个病房一个病房查看一遍。萧锦后来听病友说，有时候忘记吃了，就有人拿着棍子进来，然后赶紧就吃，再不吃，就会挨打。所以现在基本上成了流水线，轮过去，放下药，轮回来，看一遍。

        萧锦想起来火车上穿梭在各车厢的大姐姐小姐姐们，“啤酒饮料矿泉水、瓜子面包火腿肠，让一让啊——”突然感觉到异常的轻松，他很想跑到过道上大喊一声“让一让啊！”

        但他没有出去，因为护士还在过道里喊：“吃药了啊——”

        萧锦把胶囊拆开，药面倒进小便池，把囊壳搓了搓，揣进兜里。医院为了防止有人弃药，没有在病房装大便池，小便池加了一层过滤网，萧锦只能找机会去销尸灭迹。

        假如只是公司的人诋毁，萧锦是无论如何要死磕到底的。年初财务部换个总经理叫章赟，在萧锦眼里，就属于典型的“不学无术、专事钻营”的角色，不仅不做事，而且手脚不干净。但是这些跟萧锦没有什么关系。他不是爱惹事的人。他一贯遵循父母的谆谆教诲，“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能忍则忍。”终于到了**的地步，章赟为了立威，拿萧锦开刀，将分配到部门的一个下岗指标甩锅给萧锦。

        对于这种屁股上不干净的人，萧锦躲不起，但惹得起。他本来想直接举报到省纪检委，但他不想把事闹大，就先和章赟私下沟通，透露了一些把柄在手的意思，希望章赟有所顾忌，不敢为所欲为。但章赟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快刀斩乱麻，把他交到人事部。交接工作之际，萧锦给公司纪检办公室发了一封举报材料，希望把章赟一举拉下马。

        事情的走向不出所料，但结果呢？

        先是纪检部门找萧锦谈话，询问他资料的真实性，然后又询问他资料的取得路径和方法，以及如何证明资料的真实性和有效性。前前后后询问了近一个月，然后就没有了下文。萧锦就主动找纪检办询问，答复说已经上报分行纪委、党委，等待进一步安排。

        萧锦在人事部晃悠了两个月。科技部找来，说要收回原办公电脑，据说是最新的规定，员工调换部门，个人使用的电脑要留在原部门，不能带走。幸亏萧锦早有防备，把所有有用的资料拿U盘做了备份。

        就这样没头没脑地晃，又换了新电脑，突然一纸任命，萧锦摇身一变，成了新成立的培训团队的经理。说是团队，其实就是光杆司令。萧锦明白，这就是给自己提个职级，目的就是招安。萧锦想想事情也不过如此，还能怎么样，本来想就此罢兵，但是同事异样的目光，以及有关他“挟隐循私”的留言，让他的情绪又激动起来。他需要证明，自己写**，就是为了“为民除害”，不是为了个人目的。

        萧锦又找纪检办，摆明态度，说这个问题一定要有个说法，说如果不落实，就要向省纪委报告。纪检办的上报，又如泥牛入海。萧锦不禁有些骚动，因为公司内部都在传言他有精神病。还有人举出例证，说刚入公司的时候，有一次被科长批评，他写了个纸条“我是警察”，当时只是随手一写，开个玩笑，事后证明这是致命的失策，给人留下一个妄想症的印象。于是工会主席找他谈心，问他生活中需要什么帮助，分管行长找他谈心，问他对当前的管理有何建议。萧锦以不变应万变，坚持要一查到底。跟一个要好的同事讲起，同事说：“要么忍，要么滚，要想挑事，就先滚蛋。你还真是有病啊，这种事情还有单位内部举报的？”

        借着风险合规排查的机会，人力资源部和工会先后安排上门家访。萧锦不清楚他们耍了什么手段，但他的母亲显然是被说服了，接受了他“不正常”的说法。**说：“咱小老百姓，搞什么搞？对自己有什么好处，是能提拔，还是能长工资？你这事要是传出去，以后哪个单位还敢用你？”

        萧锦不想惹母亲担忧，但又不想放弃，母亲拗不过他，几次交锋，公司和母亲达成协议，把萧锦送精神病院治疗，医药费由公司出，工资照发。母亲的要求是，不进档案，不留痕迹，公司自无不可。母亲托人找到院长，院长答应只治疗，不建卡。于是几方取得一致意见，萧锦就光荣入院了。

        这个道理很简单，当周围的人都说你是精神病的时候，你就理所当然是精神病。关于精神疾病，还没有“自证无病”的先例，有没有病，自己说了不算，需不需要治，自己说了也不算。精神病人，普遍是被作为潜在暴力罪犯看待的。但萧锦知道，这纯粹是胡扯，上初中的时候，他就见过一个深度精神病患者，女的，三十来岁，每天在十多米长的街道间来回走，不说话，据说是因为失恋，走了很多年了，但她绝不会有任何伤害他人的可能。

        萧锦对自己的入院，坦然接受。现在也不失为缓冲之计，箭已离弦，得飞一会儿，证据还在自己手里，当务之急是证明自己没有病。他又觉得是个两全之策，先证明自己没病，然后铲除害群之马，或者章赟自我暴露，也就证明自己没有问题。时间能解决很多问题，所以萧锦并不着急。

        萧锦自愿入院的唯一理由，就是要证明自己没有精神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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