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天下太平。

        这是老张的爷爷张老头最爱念叨的四个字。

        张老头是经历过战争的，也是在战争过后退下战场的诸多英雄之一。他本是个柔弱书生，在生锈的大刀和破陨的滕盾挡不住来自远方的滚烫枪炮时，他和许多人一样选择站了起来。他剪掉了头上古怪的辫子，也踢开了他曾经最敬仰的神灵；他，手持管口散着黑烟的黄土长枪，心中藏着私塾先生教导出的三尺长剑，挺着属于华夏民族的半丈傲骨，以瘦弱之躯挡在国难家难之前；他，昂着头去斩那天灾人祸的无情；他，又直着腰屠那丧尽天良的豺狼；他，还冷着脸去诛那穷凶极恶的万魔；他，更是垂着头去泣那惨绝人寰的浩劫；他，也其实只是想守护着自己脚下的那半寸疆土而已。

        当太阳升起又落下，当他脚下的半寸疆土从枣红色褪成焦黄色；当他身前的硝烟从浓黑又化为淡白；当他回首望着灼红的眼泪已经不用挂在那群曾和他一样瘦弱的孩童们脸上时，他，也好像终于可以念叨出私塾老师教导他的“天下太平”这四个字。

        只可惜，那总爱念叨天下太平这四个字的私塾老师早已倒在锵红的枪口之下，但他胸口处猩红的热血撒在冰冷土地上时，竟比那滚烫的枪口还要热。也正是因为他胸口的这腔热血，才让张老头头顶上的天下，彻底太平。

        张老头虽然是英雄，但他却从来不以英雄自居。他也好像在天下太平之后重新信了神佛，他更好像在天下太平之后，捡起了自己儿时的理想，开上一家私塾先生老念叨的小茶馆。

        小茶馆在张老头手上已经有五年，他想开五十年，乃至五百年。但他也知道没人能活五百年。他甚至连五十年都没有信心活下去。毕竟，那冰冷的枪口也曾经让他胸口流淌过滚滚热血，他只能把五百年的期望全寄托在他儿子还有小孙子身上。不过，他到了最后却好像忘记了自己的期望。因为他走的时候，嘴里还断断续续说的全是“天下太平”。

        天下的确是太平的，他的儿子老老张接过小茶馆，没几年便在这太平盛世里干出了一番不小的成就。他的儿子老老张也是有本事的，不仅把小茶馆变成了大茶馆，还把“和气生财”这四个大字发挥的淋漓尽致。在他手里，张记茶馆愈发愈有声色。但老老张却不想让他的儿子老张接他班，他把老张送进了学堂，他想让他当科学家，造出那甚么**好让这个刚结束哭泣的犹如襁褓婴儿的国家手中能握上一把让猛兽畏惧的尖刀。老张也的确是一个聪明好学之人，没几年就学会了学堂大部分的本事。

        虽然老张文化课成绩不错，但他也经常被老师责骂，只因他在放学整日都跟着王五走街串巷，去卖着那色彩斑斓的泥人和糖人。这又给老老张气得够呛。

        他不懂那几个泥人和糖人究竟有什么好的，这泥人和糖人就算捏的再好，难道他能让这个好不容易才重获新生的国家挺直着腰板站起来？但他又想起老张从小因为身子骨弱的原因，就没什么同龄人愿意和他一起玩耍，他好像也只有王五这一个朋友。想到这里，老老张也心软了，他也倒算开明，在街头逮着老张和王五就和他们约法三章，他要老张不许玩疯了，功课要是拉下了，他绝不饶他。他还和王五约定，要他照顾好老张，还要他每天都送三个糖人到茶馆，算是照顾他的生意。当时老老张一个糖人给出的价钱可是两毛钱，三个糖人的价钱足够让他们两在街头美滋滋喝上一碗香喷喷飘着油花的肉汤。

        老张当时不算懂事，直觉得老老张在多管闲事。但王五并不这么想，他很感激老老张，他发着誓绝对要照顾好老张。可能生在富贵之家的老张并不知道，每天一碗能飘着油花的肉汤对于王五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自打王五发完誓之后，每当他们两去喝肉汤的时候，他碗里的肉只多不少。

        王五总习惯在喝完肉汤之后，抱怨着，说他做了十几年家中大哥，对自己弟弟妹妹都没有对老张这般好。他还说，老张生在一个好家庭，不去做科学家真的可惜了。老张听完也只是笑笑，他和很多同龄人一样压根不知道科学家是什么，他也虽然对那洋科学的“物理”“化学”感兴趣，但他天生又抗拒着那文绉绉的古文还有那古德莫林这类的洋文，他觉得他自己当不上科学家。

        老张也会在喝完肉汤之后，埋怨着王五吃相太难看。王五的吃相完完整整遗传了他杀猪匠的爹，吃东西不但快，还狰狞。他每次只要拿到肉汤以后，总会先饮上一大口。他的喉结很大，每次吞咽着东西时，喉结一缩一缩的。那喝汤过急的咕噜声，那口水伴着油汤咽入喉咙的轰鸣声，甚至都能压过街上来来往往小轿车的喇叭声。他有时饮的太急了，脑门旁也会绷紧着青筋。他常常再饮完第一口肉汤过后，就伸出舌头，仔细舔着自己带着油渍的嘴唇。若是饿急了，他也会连续饮上两大口，再伸出食指将嘴唇上的油渍抹干净伸进嘴里。若是一旁有半块馒头的话，他会用力的先把馒头撕成一条条的，然后再用馒头沾着肉汤还有嘴唇上的油渍塞进他的大嘴里。有一次馒头掉在地上，落了灰，王五吹了半天才发现那不是灰而是残渣时，他双眼死死的闭着，似乎在脑海里有着两个小人在打着架。当他睁开眼时，大概那个劝他不要吃的小人刚刚**。不然他又怎么会弯曲着身子，拿指甲缝抠掉那几处渣滓后，再塞进嘴巴里呢？王五对吃是忠诚的，也是虔诚的。有时老张会想，王五学捏糖人其实是不是怕有朝一日，自己吃不上东西才学的。

        这种事情，估计也就王五自己心里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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