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饕餮镇 1 (1 / 2)
        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味。夏日的骄阳正在头顶盘旋，肆意进攻残留在枝叶上的一点水分。田野上空无一人，只有驰道上的马车扬起阵阵沙尘。这片平原透着一些怪异，一条驰道把它分成两部分，在南部是大片的荒草，间隔有些稀疏的树林和种着黍梁的块田，而北边几乎都是干裂的土地，间或有一些沙棘草顽强地在块垒中生长出来，几十里也不会看到一颗绿树或灌木。道路上的马车仿佛急于要离开这片干渴的土地，一路疾驶，卷起一团一团黄尘。

        采蘋刚从昏迷中清醒，开始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也许是在冥界。她回到了自己与父亲在乡下的院子，她的土人邻居有时给他们送来烹制好的新猎取的鹿肉。那时她无忧无虑，也不担心经常光顾他们这座山坳里的小村子的野狼，一个孩子拿着长矛也能把它们赶跑。然后父亲突然就不知去向，任她怎么呼唤也没有回音。后来萱栗来到她身边，看不清的他的脸，只听见他柔声柔气地说要带她去寻觅满是黄金嘉禾的地方。但是后来萱栗用厌恶地语气说是她的阿翁杀死了他的父亲，用一把铜剑刺入她的后背，伤口也没有流血，只是一直痛，痛到她的心里。后来就分不清是心在痛还是伤口在痛。萱栗好像就在左右，却看不到他，也抓不住他。采蘋清醒的时候就在车里，马车一直摇晃着向前行，昏黄的阳光从窗子上的幔布透入进来，让她记忆起来发生在冥厄城的暗杀事件。她看到太爷还是穿着破旧肮脏的白布袍子，花白胡子还是乱糟糟沾着一些饭糊。她背部的伤口包裹着厚厚的葛布，里面敷着草药，让她的伤口周围散发着一阵阵清凉，把那些热和痛一点点散开。白衣巫师看到孙女醒过来，压在心头的石头卸下来，全身轻松许多，他握住采蘋的手，示意她不用担心，他会照顾好她。采蘋记起来太爷曾经一剑就杀掉一个壮年的刺客，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个特别武勇的武士。她问白衣巫师：

        “阿翁为什么杀死萱栗的父亲？”

        白衣巫师想了一下，说道：“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愿意做奴隶，能忍受皮鞭，另一种人哪怕一点睥睨都会选择决斗。你阿翁属于后者。萱栗的父亲只是不巧站在敌人的阵营。两个氏族之间并没有仇恨。”

        “萱栗呢？他死了吗？”采蘋还是忍不住问太爷。

        “没有，他杀了反叛者，做了申氏家主。”

        采蘋松了一口气，但是心里仍然很痛。“他会知道阿翁杀了他父亲吗？”

        “会有人查出来告诉他的。”白衣巫师心疼地握住孙女的手。他早已警告采蘋不要接近萱栗，最终还是没有阻止两个年青人互相吸引走在一起。即使他把真相告诉采蘋，采蘋也选择哪怕为萱栗挡那致命一剑。在第一次碰到萱栗为他占卜的时候，他仿佛就能看到会有不详的事发生，如今一切都过去了，他反而没有了沉重的包袱。有时候，能看到未来发生的事不是幸运而是痛苦。

        从他们的马车后方传来隆隆的马车驶来的声音，和清脆的马鞭声。白衣巫师透过窗纱向外望，一队戎车超越他们向前方的镇子驶去。戎车上都是玄衣玄甲带着黑色头盔的武士，戴着黑色面甲，披着红色战袍。他们乘坐的都是四服健壮的马匹的戎车，武器精良。他们傲慢地把白衣巫师的马车挤在一边，自顾向前方奔驰。白衣巫师锁紧了眉头，他掀开车子的门帘，吩咐车夫尽快赶到前面小镇去。

        仓葛发现饕餮镇就是他理想的藏身之地。叔郇的死让他失去最后的庇护，他感到恐惧，拘摇在寻找他，萱栗、赤奋若也在寻找他。这里处在荒漠之地的中央，四周是连绵起伏的山脉。只有远道的商人会路过这里，慢慢在这荒芜的沙漠中形成这么一个为商旅提供食物水源的小镇。中原人，东夷人，戎人，南蛮人混居于此。这里也是各路盗徒销赃聚会的地方，各色人等，鱼龙混杂。街上到处都是乞丐，他们走到这里，几乎算是走到世界尽头，北方是方圆几百里的荒漠，是他们飞不过去的天堑，向南方人烟稀少，沼泽密布，瘴气充满山林。可是没有到达这里，他们又会感觉前方充满希望，会有更多的慷慨的士人贵族赏赐给他们更多的吃食和衣裳。他们很多是受了刑罚成为残废，本身是孤儿自幼失怙或者被家族遗弃流放，有的是负了重伤的盗徒，种种遭遇让他们流浪在社会最底层，失去所有的尊严，依赖别人的施舍苟延残喘。仓葛断了腿，成为残废，头部也受过重创，脑子里始终有一种铙钹一样刺耳的金属声音让他头痛剧烈，抽搐。由于长期被关在潮湿阴暗的地牢里，皮肤溃烂，营养不良，风湿痹症，让他全身都发出恶臭。他憎恶所有人，所有让他陷入这种痛苦境地的人，所以一有机会，他就会拔出藏在袖中的短刀，杀人，即使有时为了抢夺一盘肉食或者湑酒，他甚至会杀死一家人。在这个乱世，谁会关心在一个偏僻山坳里一个土人家庭的死活呢？他的手上已经沾满鲜血，不在乎多杀几个无辜的人。再说谁又是无辜的呢？看上去淳朴愚蠢的乡人，得到劫掠的机会，也是没有任何犹豫地亮出手中的武器。那些贵族也没有好多少，只是他们喜欢找出很多漂亮的辞藻。他得到一块最好的地方，对着镇子中心大街的一处向阳的拐角，在这里他可以尽情地晒一天的太阳，对过往的旅人猎户甚至盗徒祈求一点施舍。有一个断了一条胳膊失去一只眼睛的乞丐和他争夺这块地方，可是他晚上就冻死了。其他乞丐都很怕仓葛，也不知他们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是他干的。仓葛这件事做的很隐秘，他在子夜偷袭了那个乞丐，用特殊的手段杀死了他，然后脱了他的衣裳，把他暴露在寒冷里，造成一种冻馁而死的假象。

        可是这一天仓葛看到一个人，他就再也不能安下心来。那个人骑着一匹枣栗色的马，穿着一般游侠剑士的窄袖短葛，披着黑色的披风，带着一顶宽边蒲草帽子，满脸的胡须蓬乱地向所有方向生长。从外表看上去，这个人和众多的行走江湖的剑士没有什么区别，这些人来历不明，好勇斗狠，没人愿意招惹。他们或者去保护谁或者去暗杀谁，这是他们生活的全部，他们不会抢劫和偷窃，只是去明目张胆杀人。仓葛只用一眼就看出那是他的老主人赤奋若，他对他太过熟悉，一个眼神，举手投足都是那么熟悉，现在都让他胆战心惊。

        赤奋若并没有发现一个乞丐注意他好久了，他牵着黑栗色的马走进了车马店。仓葛立刻像一只撞见於菟的野狗夹着他的破布衣衫逃走了，他躲到一处桥下，在烂泥中待了一天一夜，浑身抖得像中了风似的。他必须离开饕餮镇，但是首先他得准备水，不然就得死在外面的荒漠中，这里方圆百里的泉水和井水都是苦涩有毒的。黎明时分，他偷了两只水囊，来到饕餮镇唯一的一眼泉水井，看到竟然没有人守护，他感到神灵再次对他眷佑起来。当他一瘸一拐地冲出小巷来到泉水井的台阶下，却看到井台上站着一个山一样的男人，正是赤奋若。

        赤奋若眼里满是憎恶，他的话简直像是严寒的冬天利刃一样的西风，“仓葛，你欠了很多债，想偷偷逃走嘛？”

        仓葛面目变得狰狞，他撕开满是破洞的葛衣，身上不满纵横粗大的伤痕，触目惊心，有的是剑伤和戈矛刺伤，有的是鞭刑甚或不知道什么样的残酷的刑罚留下的伤痕，有的地方反复溃烂流着黄脓。“我是谁？为何变成不人不鬼的模样？我在暗无天日的地牢关押了十年，一天天腐烂。这些还不够偿债吗？”

        赤奋若冷冷地说道：“在明苕山你背叛了我，这是你的赔偿。可是那些被追杀的同一面战旗下的兄弟们呢？中衍氏是被谁出卖？太乙剑被谁抢夺？这是流尽你的血也不能够洗刷的。”

        仓葛的头内向铙钹一样发出尖利的巨响，他的脸因此而扭曲，“这些是我的罪愆？还是你们自己自不量力？从缙云氏被赐封驺虞武士那一天，陆浑氏就成为你们的家臣，和你们一样，我们是尊贵的武士家族的后裔，享有光辉的荣誉，自由自在富足的生活，有自己的领地。可是你们这些尊贵的大人，空谈什么神圣的原则。从我的父亲开始，每一次战争都失去更多的土地，尊严，荣誉什么也没有了。你们自以为是聪明人，其实是最愚蠢的傻子。我告诉你真实的故事吧。没有人为了你们的原则去征战，我们告诉你东城有人在抢劫在奸污女人，你就去东城。我们就在西城寻欢作乐。我们必须抢劫黄金铜器丝帛女人牛羊，不然没有人愿意跟着我们拼命，一个土人徒兵都会逃走。你带着我去幽会，那是一个那么美貌的尊贵的女公子，可是你不把她带走，愚蠢地恪守什么武士的法则。你从不去攻打她所在的城邦，也不去劫掠她的周围哪怕最仇视我们的城镇。可是这愚蠢的女人却去亲戚家逃难。她被围在中间，眼看着要被那些野兽凌辱。我认出了她，就假借醉酒，从背后刺死了她。我的罪愆难道不是你强加给我的？你根本不是什么天神，像那些中原人传唱的那样，是最武勇的武士，天神的后裔。根本不是，我有一万个机会可以一刀刺死你。如果你是天神，也不会中莫乞氏的圈套，身中数十剑。我们都看出莫乞氏不怀好意，你却浑然不知，因为他们是驺虞武士家族就必然拥有神圣的美德？要求所有的部族像以前那样，跟在你的旗帜后面，把失去的土地夺回来。但是他们只剩下老弱病残，再也无法战斗。哈哈，其实，所有的壮丁都躲起来，不愿意再见你。他们宁愿守着贫瘠的土地也不愿意为什么神圣法则拼命。你把太乙剑还给中衍氏就是把死亡送给他。康叔子珝这个混蛋迷恋太乙剑会有什么神力，发疯一样四处寻觅，他就像一个为自己寻找棺木的死人。他派人折磨我，用尽各种刑具，羞辱我，我的嘴巴还是我自己的吗？它只是遵照天神的谕旨对你们的狂妄做出天罚。”

        赤奋若听了仓葛的话，脸色惨白而扭曲，浑身的骨骼也在铮铮作响。他用铜剑逼住仓葛的前胸，剑尖刺破仓葛的破烂葛衣，刺入了他的皮肤，血渗了出来。“所有神谕都验证了，恶魔将统治世界，包括高贵的心灵。仁慈成了被嘲讽的美德，忠诚像毒蛇蜕掉的外壳，贪婪成为至上的法则，陷阱不再只用于狩猎。无论你如何狡辩，陆浑氏背弃了当初的誓言，那就让神来惩罚你们。我是缙云氏的子孙，今天收回对陆浑氏的封号、承诺和约束，从此以后，当面对面拔出铜剑，就必然让一方的血流尽。”说罢，赤奋若收起他的铜剑，离开了饕餮镇唯一的泉水井。仓葛一面因为用语言击败了赤奋若而得意，一面因为赤奋若褫夺了陆浑氏的封号而感到羞辱。他掣出藏在袖中的短刀，像一匹野兽疯狂地把地上的水囊剁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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