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皋狼山下 1 (1 / 5)
        惊蛰刚过，山头泛起一层绿色，一队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缓缓行驶。山路两旁是茂密的干枯的野草，都有半人高。树木都很矮小，树枝光秃秃的三五一簇散落在山谷中。山路上的车辙马蹄印也很稀疏，证明这里罕有人至。寂静的山岭偶尔传来一声飞鸟的长鸣，在空谷回荡。车队的前面是并肩两个骑马的男人，一个不到三十岁年纪，瘦高身材，面容俊朗，长发半挽一个发髻在头顶用一根玉簪别住，穿着武士的甲衣，佩戴长长的铜剑。旁边这个五十岁上下，须发花白，但身材高大，腰板笔直，手持长矛，臂上挽着一面盾牌。二人在前面缓缓骑行，一面观察两面的地势。后面三辆安车，有的用马有的用牛拉车，后面跟着两辆辎重车，车上几个木笼里装着羊和鸡，各种大小的木箱，陶制的器皿，粮食袋子，车后面跟着几匹马。最前面的安车敞开车篷，让乘车的人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车上一个中年女子抱着一个婴儿哺乳，旁边坐着一个年轻女子，虽然也是中原普通贵族女子的装束，但她高而瘦削，眼窝深陷，眼睛带着一些褐色，头发长而卷，盘成一个髻用簪子簪住。最后面是几辆戎车，几个穿戴皮甲的青年怀抱长矛随着车子摇晃，长途跋涉让每个人脸上都布满倦容。

        这一片蛮荒的山野座落在王国的北部边区，这里是一种特别强健有力的野狼居住地，称为皋狼山。罅沱河从遥远的西部高原奔腾而来，到皋狼山顺着山势在峡谷中蜿蜒而行，然后在群山中的谷地分散为数个支流，静静地流淌。在水势浩大的夏季，河水冲刷侵蚀周边的山体，形成一个一个高台一样的山丘。这里的土质掺杂着砂石，并不适合高大的植物生长，到处是半人高的荒草，成片的槭树、桦树或榆树林，也有柏树和松树。有的地方突兀地耸立一块或几块孤立的岩石。这里偶尔有商队沿着崎岖的山路穿过，或者一些猎人光顾，在个别山头上，有用木桩随便拼凑起来的小木屋，里面放着少量粮食，木柴，陶罐，火石等物，为猎人临时驻脚躲避风雨补充粮食提供器物用。

        车队来到一个山间谷地，一座高台峙立在河边。水势在这里变得缓慢，水流清澈，水中一簇簇长着密集的水草，大片大片的白鹳、灰鹤、天鹅在远处浅水滩觅食，一些水鸟就在水草中做巢定居。他们远途跋涉而来，这里就是他们的目的地，为首的是中衍氏的家主孟都子阑，在这个播种季节来到这里，希望开垦出属于自己的一片领地。同行来的还有他的家臣束戈氏夫妻和他的三个儿子，其他几个未成家的家臣，几个男仆和女奴。他们就在那座高台上扎营，可以俯瞰整个山谷。接下来就开始了最为忙碌的拓荒第一年的工作。

        他们寻找到土质不错的地方，用耒耜开垦出耕田，种上黍稷，沿着田边分出阡陌种上桑树苗。来不及做更细致的农活，他们首先要在雨季来临之前把种子撒播到整理好的土壤里，然后就抓紧砍伐树木，搭建木屋。女子们架起篝火支起各种大小的陶釜陶罐，一趟一趟去水边用水瓶打水，烧火做饭，送到田里。男人们从远处的山坡上砍伐粗壮的大树，运到居住地，然后锯开，刨光，开榫，然后在高台上一层层搭起房屋的架子。制作木质的墙壁板门板和门槛杼轴，用铜钉固定在搭好的梁柱和椽子上。最后的工序就是为屋顶用黏土和草木灰糊上厚厚一层防雨防风，并用蒲草封顶。现在还来不及烧制屋瓦，只能留待秋天或明年继续整修房屋。在他们最后为木屋铺好蒲草屋顶的第二天，就连续下起雨来。北方的雨带着一些寒冷裹挟着一丝暖暖的泥土气息打在屋顶上，院子里。奴仆们冒雨为牲口搭建一座简易的马棚，家臣和男仆穿着蓑笠冒雨骑马到田里巡视。

        雨后耕田里陆续冒出了绿苗，阡陌边的桑树苗也开始抽芽。他们要给这一方新开垦的土地架上围栏，避免野兽践踏和啃食。砍伐更多的木柴，刈割草料，搭建羊圈牛栏马棚。还要用黏土、砾石和砂土围上木板夯筑成结实高大的院墙。山谷中长满了葛藤和苎麻，这让他们喜出望外，不但衣裳料子原料充足，更是可以采集织布去集市换取需要的牲畜和用品。顺着罅沱河往下游走三十里有一个城镇，十天开一次集市，他们在这里交换得到一些粮食，木材，羊羔等必须的商品。女人们也参与进来，她们把采集来的葛藤和苎麻在水边曝晒，然后在沸水里浸泡，抽出纤维来上梭机织成上好的葛布和麻布，或用来结成绳索和渔网。

        整个夏季秋季，孟阑子都的夫人，她因为身孕无法做别的事情，就是在织布机前练习，但她远没有中原女子来得熟练，只能织出粗糙的葛布。冬季来临的时候，她的肚子越发隆起，眼看小生命就要诞生了。孟阑子都很爱自己的妻子，常常握住她的手让她不要太介意中原女子擅长的事情。他更喜欢看她纵马驰骋草原的样子，在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就是在冬季，大雪已经覆盖山野。妻子骑马驰过山林追赶猎物。她现在还是那个样子，瘦瘦的脸特别柔美，带着一些青年人特有的稚气。

        宅皋狼降生于冬至那一天的夜里，他的啼哭非常响亮，在整个皋狼山回荡。但生产的过程很不顺利，母亲几乎耗尽气力，看了一眼宅皋狼红润白皙的小脸，露出欣慰的笑容。但接下来的几天，她便陷入发热昏睡之中，她的脸色惨白没有一点血色。所有的人都在祷祝，希望神灵护佑，家主夫人平安。孟都子阑握着夫人的手，感受着她微弱的脉搏，内心焦灼。他每日为妻子灌入人参汤，希望能起到起死还阳的作用。就这样经过三天三夜，夫人终于挺过来，她睁开了眼睛，看到孟都子阑因日夜陪伴她日益憔悴的脸，眼泪顺着苍白的柔美的脸颊流下来。孟都子阑把小宅皋狼抱到床头，夫人艰难地抬起一只胳膊揽着他，把脸紧紧贴着儿子的小脸。

        这个冬天特别寒冷，冬至过后，连续一个月寒风怒号，大风带来了暴雪，整个王国都笼罩在一尺多厚的皑皑白雪中。异常的天象让国人惴惴不安，不知道天神会降临什么样的灾祸。果然，倍受国人爱戴的天王在正月里薨了。他在南方巡游的时候得了重病，常常居住在深宫里，但是他具有崇高的威望，无论王畿还是服外邦国的人民都对他的去世痛心疾首。哀悼的人群涌上街头，在寒冷的的雪地上举着悼幡为天王送葬。诸侯士卿拥戴不满一岁的太子继承了王位，新的天王由他的年轻的母后拥抱着乘坐披着白幔的金根车走在送葬队伍的前面，母子哀婉的戚容让整个王城的国人都深深感动，在街道两旁长跪施礼真诚地致敬。

        康叔子珝因为连续的操劳和哀痛几乎病倒了。他作为天王唯一的同母兄弟，具有最高贵的血统。他的长相和已故的老国王最为相似，自幼聪慧，而且拥有俊伟的丰姿。他的父亲常常抱着他坐在膝盖上感叹，“没有谁比子珝更接近唐尧的风度了。”他唯一的兄长脾气暴躁，从登上王位，就亲自征伐南部蛮人部落，因此中了瘴气，多少年不能生育。兄长立誓将把王位传给兄弟康叔子珝。但有一年，巫师预言天王将在房这个番外属地得到绝美女子为妻，荧惑星会为她带来一个孔武勇力的儿子，将统治方圆万里的王国。国王不顾身染重疾，再次远征到房部落，酋长献上部落里最美丽的女子，国王把她带回王城。在汉水边上，国王做了一个梦，荧惑星把一束白光注入他新的王后的腹部，回到王城之后，王后产下一个男婴。

        康叔子珝连续三天无法进食，他头痛欲裂，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把巨大的铜剑，闪着紫色的光芒，在天空飞行，穿越河流山川，钉在起伏如龙的山脉的主峰，而他醒来即感到胸口剧痛难忍。他召来各方的巫师，有的解释为吉兆，启示必胜东夷，占有他们的土地。有的解释为凶兆，要谨防疫病，不宜远行。犹疑之下，他决定亲自去拜访一位神秘的巫师咸辅。

        咸辅的年龄并不大，但他的长发已经花白，垂在胸前，遮住了他的五官。他总是闭着眼睛，如果偶尔睁开来，眼神如千年的深潭一样深邃清澈。他的这个特点让别人忽略了他有一张很俊美的脸。他穿着一件白色粗葛布的长袍，衣领上绣着异常古老的花纹，带着异族人的气息，有一种非常神秘的感觉。传说他曾经在遥远的昆仑山苦修十年，曾与仙人为伍，以玉露琼浆为食。经过很多年在各邦国游历，最近定居在都城。他不与任何人交往，也很少为人卜筮医病。他居住的宅子院墙是竹子围成，院门常常洞开，有一个小童在庭院清扫。人们常常看到他自清晨至暮晚，坐在铺着茅草顶的阁子上，面临阁下的流水，巍然不动。不论寒冬酷暑，总是身着这领粗糙的葛衣。他的院落，从不升起炊烟，也不闻任何音乐诵歌。

        康叔子珝拥有庞大的卫队，他的家臣门客有三千人之多，门前车马络绎不绝，每天朝饔晚飧都仿佛盛大的宴会。在离开咸辅的院子还有一箭之地，康叔子珝叫住了随行的车马，他决定下车步行到巫师的院子访问，以示尊重。子珝带着两名亲随，踏着厚厚的雪，牛皮靴子下咯吱咯吱作响，他们来到门前，见一个青色葛布绵袍的小童垂首立在一边，看见康叔子珝，施礼道：“公爷请进，我的师傅等候您多时了。”子珝内心虽然感叹，面上却没有一点惊奇的表现，他随着小童一直走上巫师所在的正厅。主位上正襟危坐着咸辅，白色絺布的长袍异常淸肃，戴着逍遥冠，发髻仅用布带扎住。见子珝随小童走上台阶，忙起身迎接，让到客位上落席，吩咐小童捧上火盆，奉上香醴。二人重新端坐施礼，子珝饮了一口那铜斗里的香醴，但觉一股清凉直入肺腑，说不出的畅快，满鼻满口的芬芳。不禁赞道：“不愧是仙家妙饮。”咸辅俯身谦让，“公爷过奖了。这是我在南山辟谷时酿制的香草醴，随身携带，今日新酿来供奉祖师。”康叔本想询问这香草醴的配方，但终觉唐突，料想咸辅对自己来意已经了然，便把自己做的奇怪的梦再次述说一遍，恳请我师给予明示。

        咸辅略一沉吟，说道：“二百年前，武丁大王做过一个类似的梦。一把神剑从紫微星飞临大地，巨大的剑刃刺破伏牛山主峰，矗立在山岩中。那剑体的纹饰与康叔所说丝毫不差。武丁大王命人循梦的踪迹，在剑落去处掘地三丈，得到一块异常沉重的黑金，照着梦中巨剑模样混入五种金属铸造出一把锋利且坚韧无比的铜剑，称为“太乙剑”。武丁大王凭借此剑打败三方伯一百一十诸侯，所以又称‘王者之剑’。”

        康叔听得兴致盎然，“有这样神奇的故事。”

        咸辅噙了一口香草醴，继续说道：“这个故事被殷人史官记入殷贡，我也只看过残本，在历年战乱中焚毁了。但是这柄王者之剑的故事却没有终结。这柄剑在武丁去世后赐给中衍氏，他们是武丁四个驺虞武士部族之一。当时流传一个歌谣，说拥有太乙剑的中衍氏当为王。其他三家驺虞武士联合紫衫戎袭击了中衍氏。那把剑据说被戎人用重锤击碎，抛撒在太行山的原始森林里。但是参加密谋的其他驺虞部落偷偷找回了剑的残体，各自重新铸造。从那之后，中原陷入百年战乱，传说只有太乙剑重新合体，才能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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