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冥厄疑云 1 (1 / 3)
        冥厄古城据说有一千年的历史。虽然城墙青苔丛生，很多墙体粉化露出很大缝隙，甚至有的地方坍塌，但是这座南方古都依然保持一股雄伟的气势。城内的宽阔的烧土路也保持着古朴之风，上面纵横数十道深深的车辙每一道都有一个沉重的故事。居民的房子一般是灰顶白墙，在城中央部分，才是一片高屋建瓴的黄色带着红色的斗檐的宫殿，那里是申氏家主的府邸。总的来说，这里是非常安静不起眼的地方，就像每个角落都丛生的翠竹，高高矮矮粗粗瘦瘦，每年都长出无数新笋，但也是安安静静地守在这一隅之地。

        宅皋狼和他的冶匠师傅第一次穿过这座宏伟的城门，踏上满是车辙印记的街道，立刻就被迎面而来的铜甲武士掀翻在地，用粗大的麻绳捆起来。无论他们怎样愤怒，咒骂，武士也不理会，把他们扔在一部戎车上，载着来到位于城市中心的宫殿。

        他们不知道缘由。在冥厄城中央，申侯的宫殿上，穿着混元袍的巫师正在向火盆里撒下灵龟之甲。他的神情好像已经看透整个时空。他的腔调带着一股纤细的悦耳的共鸣和韵律，像一段丝绸在空中飘过：异族的邪灵，穿过国门，抓住他，用蘸了蜡灰的弯刀，刺过他的血脉，斩断他的魂魄，将他的心奉在愤怒的痴魔的面前。

        生病的是申侯唯一的女公子，是整个申族的骄傲，生来异于常人，除了第一声啼哭，就几乎再也没听到她为什么事哭过，总是面带笑意，伸着小手让申侯来抱。即使饿了没奶吃，她也只是嘟着小嘴呜哇呜哇地提醒姆妈。申氏家主为她起名敷愉。巫葵为女公子的诞生占卜了一卦，爻辞言到：泉涌后土，无丧有堵；开国承家，百朝赖汝；田有鸣鸠，林获贯斧；盈而不夭，大火揆度。这个卦辞渐渐传到整个中原，无人不晓，至于巷陌童子，也能咏诵无差。大家纷纷传言申族百年之前出了一个王后，如今又要有新的王后了。敷愉五岁的时候，她的母亲，申族人念念不忘的仁慈美丽的公爷夫人不幸因病去世。敷愉也没有避开这一场席卷整个南方的瘟疫，她这几日连续高热，昏睡不醒，汤药不进，针石也不见效。申侯烦躁地在空旷的大殿上踱步，他的头发增添了几分白色，一夜之间仿佛年老了十岁。巫葵预言将有一个异族人在辰时一刻自西入国门，黑而瘦小，手持铜器，是病魔附身，扰动清灵。于是卫兵即刻蜂拥至西门，看到从西门进来两个外乡人，与巫师描绘的样貌非常贴合，那黑而瘦小的少年看长相就是一个异族人，无疑就是病魔附体本尊了。于是立刻扑上去，不由分说扭住宅皋狼和他的冶匠师傅，用粗麻绳纵横捆上。

        虽然申族和异族人保持互不侵扰的状态已经长达百年，可是杀掉一个异族孩子就能拯救申族的公主，他们可是不会有一丝犹豫。这个孩子和巫师的预言完全相符，更加使他们深信这是神的旨意。于是宅皋狼被捆住手脚，封住嘴巴，撕开了上衣，准备用他的心脏献祭病魔。

        宅皋狼因为愤怒小小的额头青筋绽起，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但无论他怎样挣扎，也撼动不了眼前魁梧的武士，他们一个拿着青铜尖刀，一个用颜料在他胸前搏动的地方画着印记，一边哼唱着南方人佶屈聱牙的咒语。

        就在他感到几乎虚脱绝望的时候，昏睡的敷愉醒了，她看到宅皋狼裸着上身，胸前正被图画着的样子，十分滑稽，不禁露出笑容，笑出声来。申侯大喜，抱起敷愉，几乎激动地流下泪水。这是他唯一的女儿，前面两个儿子都夭折了，年近半百才得到一个女儿，生得美艳无俦，向来就是他的掌上明珠。殿内所有人都压抑内心的欢呼，生怕惊动了神灵。敷愉用稚嫩的嗓音说，她梦到有两个坏人拦住她不让她回到自己的家，是眼前这个小哥哥杀了那两个坏蛋。巫葵仔细检查了敷愉的脉象，最后首肯她已经清醒，摆脱了中邪的状态。

        持刀的武士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否还要取出这个异族少年的心脏呢？家主询问巫葵邪魔是否还附在少年身上，他看起来是一个很俊秀的少年，而且穿着中原人的服饰，并不一定就是异族。巫葵说魔性在减弱，最终消失在空中，他不确定是什么力量战胜了邪魔，但肯定是获得了天神的启示。申侯点点头，吩咐解开少年的绑缚，仔细询问他们的来历。众人得到申侯的命令，七手八脚解开了宅皋狼。他们准备解开另一边的冶匠时发现捆缚他的绳索已经散落了。殿上都是乱糟糟的，武士们也没有细想，也许是其他人解开绳索吧。

        申侯命人详细询问二人的来历，知道他们一个名赤，一个是宅皋狼，是来自临淄的冶匠，因为家乡发了大水，叔叔就带着侄子四处流浪，以制作修补农具兵器和其它铜器为生。申族是一个古老而淳朴的氏族，他们几乎就要把宅皋狼当做邪祟取心祭神。当敷愉清醒过来，说宅皋狼是解救自己的人，他们满怀愧疚，给宅皋狼松绑，为他穿上新的衣裳，收留他们做侯府的匠户。师徒二人分得一所很好的住宅，就在侯府旁边马场的后边，那里是各种匠户居住的地方。宅皋狼和他的冶匠师傅就不用过四处流浪的生活，在这个南方古老的城市定居下来。

        宅皋狼的冶匠师傅是一个奇怪的人。平时他沉默寡言，给人说话总是用最简单的字眼，多说一个字对于他来讲都是极其困难的事。他打制的铜器质量都是上乘的，主管匠户的虞候很满意，因为他不惜力地捶打铜坯，锻炼又很讲火候。但是他获得的报酬几乎全部用来为他们的马匹置办上好的草料。这两匹马也不用来拉车，只是偶尔背着竹筐送一些器具。平时就懒散地卧在院子里或待在棚子里，身上都是泥，也没有经过很好的刷洗和修饰。这不算什么不好的癖好，在申氏邻居眼里，冶匠是一个虽然木讷但是诚恳忠实的人，善待马匹也是仁慈善良的表征。宅皋狼在幼小的时候差点被人拐卖，是这个冶匠救下了他，从那时起他就跟着冶匠。那时候他很小，也没有什么地方好去，而且他猜想冶匠把他视作累赘，时刻想抛弃他。很长一段时间他担心这种事会发生。有时候夜间冶匠会不见了，但他第二日会骑着马回到他们的住处。宅皋狼因为担心整夜流泪坐在榻上不睡，直到冶匠回来才放下悬着的心。当他大一点的时候，冶匠出门会告诉他一声，并且要求对他的去向保密。平时宅皋狼偶尔会帮助冶匠拉一下风箱，送一些铜器到主顾家里，然后就是煮各种米粥菜粥，除此之外，冶匠不要求他做什么，每日可以出去和周围的孩子玩很长时间。每每在吃饭的时候，冶匠会皱着眉头说道，“你太瘦小，没有力气。”然后带着他走到旁边存放粮草杂物的地方，一个简易的木棚，有着高高的房梁，上面吊挂着很多粮草袋子。冶匠把那些袋子来回荡起来，让宅皋狼快速地从中间跑过。每次宅皋狼都会被撞得鼻青脸肿，冶匠视若不见，仍旧逼着他每日来木棚里在晃动的粮袋中间来回跑上百趟才肯罢休，而且不允许他把这件秘事告诉旁人。宅皋狼认为这就是冶匠因为憎恶他而对他的惩罚，当他长大一点时，有一天提出抗议，质问冶匠为何这么折磨他。冶匠一只手把他提起来，他也没有任何反抗之力。冶匠冷冷地说道：“没有力气，又跑不快。以后遇到野兽就会拖累我。”宅皋狼只好按照冶匠的要求每天从粮草袋子中间来来回回跑上百遍，好在后来即使冶匠多快速地荡那些袋子也不能撞到他。

        敷愉很快就恢复了。她骑着自己的小马走在冥厄城的街上，还是那个俊秀飘逸的小女孩，走到哪里都是笑声，冥厄城的居民祝福她，为她歌唱。即使外乡来的异族人，也会为她献上祝福的歌谣。

        敷愉每次出行都会看到那个被称为狼崽子的外乡少年。他就远远地站在马场靠近兵营的一边，不会和其他孩子一起来触摸她的漂亮的小马，也不会攀上她的安车，尽管她非常和气，总是愿意和那些平民的孩子玩耍。他确实像一匹小狼，孤独地冷冷地在一旁立着，若有所思的样子。但他的相貌一点没有粗鲁的成分，五官皮肤极为精致细腻，和他身上的粗布葛衣形成极大的反衬。由于得到固定的工作，不用到处奔波，能得到充足的食物，也能定期洗浴，换上干净的衣裳，宅皋狼较初入冥厄城明显变了样。但是在敷愉眼里他还是原来那个样子，有一种她特别喜欢的气质。因为有一次她跑去和一个戎族首领外号叫飞马酋长的玩耍，那个老爷子驾驭马匹，任哪一个中原人也没有他的技艺精湛。飞马酋长给他讲了很多戎人的传说故事，尤其是戎人小王子的故事让她着迷。飞马酋长送了敷愉一把短刀作为礼物，她一直偷偷珍藏，不给任何人知道。从那以后，敷愉被姆妈侍女严密看守，生怕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公主又跟着陌生人跑出去。所以现在她对于宅皋狼的态度是很谨慎的，她也不知道和这个外乡小男孩有什么神秘联系，会梦到他为自己驱走病魔。

        接近五月的时候，马场上操练的士兵猛然增多了。大量的四服战车也参加进来。敷愉的叔父申叔子郇作为中军司马，经常会提着鞭子乘坐他那辆刻画着变形的狻猊图案的戎车来到马场。他的到来让所有兵士都十分紧张，徒兵们比其它任何时候都更卖力地训练。但是申叔子郇总是会发现不满意的地方，并且鞭打那些出错的徒兵。只有敷愉出现的时候，申叔子郇会立刻收起他凶神恶煞的面目，堆出一副笑脸来，仿佛生怕自己的容貌会惊吓到侄女。申叔子郇妻妾极多，可是就是生不出孩子，气得他每日在府里对着那些女人咆哮。申叔子郇是天生的野兽一样的脾气，经常殴打奴仆，甚至直接打死。但只要敷愉前去求情，叔郇就会网开一面，饶恕那个可怜的奴隶。

        因为南部的边城突然叛变，投靠了申族的世代死敌，冥厄城的居民忧心忡忡，担心敌人偷袭过来。城里人心惶惶，都希望家主尽快出兵，平定叛乱。可是从北方新购的马匹总是训不好，惹得申叔子郇大发雷霆，几乎每个饲马的徒兵都挨过鞭子，依然无济于事。那些马匹每日吃不下草料，十几次的拉稀屎，自然没有精神力气，不论如何鞭打，它们都是愔愔哀鸣，跑不动路。

        敷愉也为那些马匹着急，每早也来查看，希望那些可怜的马儿赶快好起来，但是又不希望它们走上战场，担心它们会被射伤或者杀死。她看见宅皋狼偷偷搬来一捆草料，铺在马场边的空地上。心下十分纳罕，这个外乡人做这个干什么？渐渐她观察到那些拴在这一边的马匹，正好可以吃到那些草料，吃过这些草料的马都慢慢恢复了力气，能跑起来，而且拉得动马车。敷愉把这件事告诉阿翁。申侯便把宅皋狼叫来问话。宅皋狼第二次进侯府，看到那些巨大的木柱，雕刻着各种凶猛的野兽，怒目圆睁的眼神能刺穿人的肺腑。殿角的飞檐则像巨大的鹘鹰张开翅膀，产生一种整个建筑置身于无限清澈的天空之中的感觉。门旁的铜兽栩栩如生，每一处线条纤毫毕现，漆色饱满鲜丽。那眼睛脚爪都像活物一般。完全不同于第一次的印象。那时他被捆绑住抬了进来，像是被塞进一口井里。现在仿佛进入城中之城。

        申侯身材高大，有一把修整得整齐漂亮的花白虬髯，披着一件宽大袍袖的罩袍。大眼睛的敷愉就躲在他的身后，睁着美丽的眼睛看他。于是他就回答申侯的问话：“北方的马喜欢吃一种狼尾草。我猜它们没有力气是因为没有狼尾草，于是我就去山里采了一些。”申侯接过他手里的狼尾草仔细地看，“我们这里看不到这种草。你能带着那些徒兵去采集吗？”宅皋狼点头说可以，他知道哪里有狼尾草。申侯点点头，“很好，我要赏赐你，小子。给你一点什么东西好呢？”敷愉在身后扯一扯阿翁的袍子，“他会养马，让他到府里照料我的马。”申侯捋着虬髯，“嗯，不错。你是那个冶匠的侄子，临淄人，善于养马。”他喊来门下的虞候，让他去匠户营传令，让宅皋狼到府里来照料马匹，每月送给他两担黍米作为俸禄。

        宅皋狼非常喜欢这份差事，马匹是他最喜欢的动物。他会一整天待在马厩里，给马儿喂草料，嘴里嘟嘟囔囔好像在和马儿说话。众奴仆都说这奴儿是个风痴。尤其令他高兴地是，可以陪伴敷愉骑马出府游玩。他感觉跟随冶匠跋山涉水走了一千里就是为了见到敷愉，他喜欢看到敷愉戴着莎朝冠的样子或散着头发的样子，喜欢她穿着麂皮高靴咔咔地在院子里走，喜欢她帛衣飘飘地骑马。时间过得很快而且很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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