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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文莱的老宅在村头第一家，靠河，夹道有高树，藤蔓岑岑，兼一株细颈玉兰婀娜。河里烘出的鱼虾腥味，萦绕在屋前屋后。冬天稍好，风景疏淡，适合吟诗。顾文莱坐在客堂里，赤脚踩鞋面，抖着腿。不一会儿顾妈骑着电瓶车踉跄地来了。

  顾文莱说，才来啊，路上堵了？顾妈说，电不足，上桥吃力，我下来推了会儿。儿子你看我这满头的汗。顾妈用袖套猛地擦汗，手细得跟一条吸水的毛巾似的。顾文莱说，来了就好，你看这老宅，旧得不能住人，也就乡下爷奶受得住。顾妈说，早知这样，不如当初听你的，提前拆迁，还能分套房。顾文莱努了努嘴说，可不是嘛，现在搞新农村建设，都是保留村，这宅子我们也没钱重建。没房子哪个女人肯跟我？顾妈听了吁气，眼皮像琴弦唰的一声崩断，松松地耷拉下来，说全靠你爸了，希望他今年赚一笔。顾文莱擤好鼻涕，说也别指望他老人家了，没给家里人借钱就不错了。说完他觉得这种每过几周就无意义的对话既费时间又动肝火，寻思着嘴里涎水干燥，就踱去厨房找根黄瓜生津。

  夏天的黄瓜个头饱满，白刺少，墨绿丹青，顾文莱洗着黄瓜，觑见纱窗外远远走来三个人，呈倒三角队形。带头的是一个坡脚的光头，迈着深浅不一的步子，肩膀随着跛的那条腿规律性地上下起伏，左手臂摆如秋千。身后踅着两个黄毛小弟，发型夸张，蓬乱，配合着光头的步子，努力压着距离走。顾文莱猜这大概是今天来催债的人。他想起十几年前，是一帮人来要债，各个人高马大，聚拢如山峦怒涛，声势震天，奈何抵不过全家的同仇敌忾，哭闹上吊，以柔克刚。当时顾文莱被顾妈拉到屋后的柴火垛里，惊慌地叮嘱他不要出来。但他还是仗着自己学过一年初中政治，肋下生胆，站在人群外看着，他明白法不容恶，对方也就恫吓不读书的乡下妇孺翁媪，果然催债人没办法，临走时为了发泄愤怒，用砖头砸了家里所有的玻璃窗。玻璃噼里啪啦的碎裂，声音如冻湖冰裂，还挺悦耳的。顾文莱拉回思绪，心想现在是扫黑除恶的决胜时期，这些要债的活得六根清净，看着他们从窅窅的地方走近，陡生出悲怆的感觉。

  顾妈听见动静，手捏紧裙子往堂外探，见果然来人，立刻堆笑说你们来啦，快进来坐坐。顺势叫了一声顾文莱。顾文莱捏着黄瓜迎上打个照面，说家里破，别介意。光头利落地把脑袋朝堂里一点，示意黄毛们可以进去。顾文莱坐在木质靠背椅上，两只眼珠像断脚的燕子在三人身上飞来飞去，最后落在光头的鼻尖。光头显然不清楚沙发的软，躬身往下蹲，屁股刚触到露出海绵的沙发，半个人旋即陷入沙发，腿腾在半空。顾文莱瞥见光头鞋底沾了不少泥。光头叨了一句哎呀我去，手掌撑着摆直了身体，两边的黄毛笔直地立着，像两根架着光头的拐杖。光头打量起顾文莱，在双方拉开阵势谈判之前，他想从顾文莱的眼里读出一些信息，但他失望地发现，顾文莱眼睛斜视，特别无神，一面戏谑一面认真地看着你，看得仔细，像在吃东西。

  顾妈端出茶水，抹抹手，说口渴了吧，来喝点水，不烫的。她站在顾文莱身边，没想好下一句该说什么，表情很怔。顾文莱先开口说，今天怎么个说法？说完咬了一口黄瓜，清冽的气息从齿缝飘出来。光头客气地说你们家欠钱很久了，该还了。顾文莱接话说什么钱，欠钱的是我叔，别带上“我们家”三个字。受不起。光头清了清嗓子说你爸是担保人，拿钱吧，你们没道理。光头声音洪亮，共振极好，敦实的喉结仿佛一口青铜古钟，每说一个字就敲一下，荡得满堂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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