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之后我起码有一个多月没见过郭富生，连早上上班都没碰到过他。这么多年来，住在一个宿舍的那段时间不说，就是分开住了，除了郭富生出差，我一星期肯定要碰上他几次面，即便不长谈站住匆匆打个招呼问句“去哪”，或者“有事？”那都是必须的。这似乎是一种仪式，一下子没了我心里忽然有一种怅然的空落。

        我不是说我一定要把郭富生和我捆绑在一个单位里，才感到满意。这没必要。尤其是各自的人生，都有各自的道路，在一个单位里也不尽相同。我个人不会那么狭隘，视野尤其不会那么肤浅。我也是个有自己理想情怀目标的人。同时我也承认郭富生一样有他自己的人生理想目标，有他自己为之奋斗的一切。我是始终尊重他的想法。

        可没见着郭富生之前，我心里还是总觉得不那么踏实，有种忧虑感。这段时间下班后我也下去过两次他的家，家里他都不在。郭夫人说他这段时间特别忙，几乎一刻没在家呆住，一早跑出去，很晚才回来，回家洗洗上床就睡觉了。第二天照样如此，早出晚归，和以前在单位朝八晚五完全两回事。说是时间自由了，其实就不是，是更没时间才对。或者换一种说法，是完全没了“正常”的时间观念。

        郭夫人一直对我相当客气，叫坐，泡茶，见了我本来很熟了还要猛说你们同学就不一样，辞职了还这么关心他，一再下来探问，这就你们同学了！我说我跟其他人怎么一样，我们是兄弟。郭夫人说那是那是。我知道郭夫人对单位里的某些事有些气愤，一样不平。可是听她如此对我说，我还是感觉出她多少还是支持自己丈夫的。她和我妻子一样，也在机关单位，都是本科出身。但郭夫人个高瘦，细长脸模样挺标致秀气，很有点像现在“霸在”屏幕上的那种“小女生”形象。而我妻子，相对就比较矮，人敦实。她俩唯一有点相像之处，就是两家人婚后生的都是女孩。

        一天，晚上，都要十点了，我突然接到郭富生电话，他问，在家？我说，在。没等他说什么，我就反问，你在家？你下来吧，他直接说。

        我马上换衣服下去。他开门，也是穿着正装。进门时他已经在茶几上沏好茶。坐下我就迫不及待地问，你是不是冲动了点？他马上停住倒茶的手，抬脸看我。我发觉他一脸倦意，似乎憔悴了些，以前的官气似乎也从脸上消失了。他一笑，说，我都考虑半年了，还冲动？我没笑，依然严肃地看他，那表情可能是对他给的答案不满意，又可能是等待他继续说明。郭富生也注视了我一会，然后低下头继续给我斟茶。斟好，他把茶杯推到我跟前，才说，冲不冲动你现在说也没用，辞职我都已经辞了，路现在就只剩一条，就是把自己的事业干好。

        我这才醒悟，离他辞职，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了，再说什么后悔的话现在都已经实在不管用，哪怕一丁点的。可我，还一直纠缠在那里，思维原地不动。

        我哑口，忘了喝茶，坐直了呆呆看他。他也没继续解释，抬手端起自己的茶杯，默默地喝上一口。望着他，我唉地叹了口气，知道再说那些已经没意思，就说，那好，不再谈那些了，你现在怎么样，一切顺利？

        一下他表情就活了。放下茶杯，他说，可以，可以，执照拿下来了。

        我说，哦，那就好，不管怎样，我支持你，说好，一定做成功！

        一定，一定，自古华山一条路，都是闯出来的。他终于裂开嘴笑了，还说，谢谢你，老同学！喝茶。他略微弯腰趋前满怀深情地敬请我，还把手掌摊平了伸前在我杯边摆了摆，做了个请的示意动作。

        然后他就侃侃地和我谈起了他的打算，他的将来的计划。我坐在那里静静地倾听着。我感到，他讲起来的时候，信心是满满的，对未来是有着一种充满自信、决心和今生都为之奋斗的宏大一幅愿景的。

        原来他结识了一位校友，搞软件技术开发的。校友又拉上了两位在北京中关村的同行，其中一位也是校友，另一位，则是北京校友的同事，友校的。四个人凑一起，合伙成立了一家办公软件开发公司，属于高科技，专门从事办公软件开发设计。四个人当中，三位搞技术，唯独郭富生，是学经济管理，和技术没有关系。但一个公司是否能够存活以至发展壮大，技术自然是基础，而市场，则是它的关键。恰恰郭富生的强项，就在于市场，在于市场开发。郭富生年纪轻轻，就已经在大机关中层任职领导多年，其中结识广泛，关系多多，对公司业务开发尤为有利，于是这四人抱团凑一起，准备在软件开发市场上大干一番，伸展拳脚展现才华。

        他们首先瞄准的，是初初兴起的政府办公软件市场。这个市场在刚刚开始“从无到有”阶段，“蛋糕”到底有多大，是行内人趋之若鹜而行外人难以明了的。当时的时势是，大单位内，尤其直线的上下级，都在争先恐后轰轰烈烈地搞起信息连通和即时可见的现代化网络办公，仿佛谁先做谁先进，谁不做谁落后。而形势总比人强，谁都不想与形势脱节，因此没哪一家单位的领导，是不想做一套与本单位工作内容相适应的网络化办公软件的。

        由此可以说，郭富生他们是抓准了时机，如果市场蛋糕能够争取到一块，那前途是无量的，难怪郭富生自己要信心满满，不惜从委办这种“高大上”的单位中层断然辞职，决然而为之。

        这一晚，我们俩一直在他家坐到时钟敲响十二点。最后我极其罕见地，站起来伸出手，和郭富生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足足握有半分钟时间没松开。我一再语气深沉充满情感地强调说我相信你，日后一定成功！

        他说承你贵言，老同学，你总是这样支持我，先受我一声谢谢了。

        随后我虽然还会极偶然碰上他，但都是出门下楼梯时匆匆一面，来不及详谈。而我这段时间获得的有关郭富生更多的消息，还是从同事口里，不断听来的。同事说，郭富生这家伙真的了不起，一出来就混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生意做得很大。“小道”还说，他一出来，就跟某某厅做了一套办公软件，接着，又跟某某局做了一套，再后来一口气，连做了几家，全都是委办厅局大单位的。我们俩“有缘”再在单位见面时，他竟然是在给他自己过去的“老东家”，也就是我们委办，做一套办公软件。我日后用上的，就是他公司做的。不过在单位里，我就跟他随便客套几句，什么也没多谈。他可能意识到没给过我名片，就给了我一张，上面除了印有现在公司和个人的电话号码，还印上了某某软件科技公司总裁的名分。

        其实离职后大半年时间，郭富生还住在单位分的宿舍里，我们还是上下楼的邻居。是大半年后，郭富生才在外面买了一套大面积的电梯房，搬了出去。搬家前一天的那个星期日，他们家一家三口都上了我的楼层，在我家吃了一餐晚饭，作为我对他家送行宴也好，或者是他们家与我们家的告别宴也好。总之，从那一天的第二天起，我们两家，最终住的地方都分开了，以后无论大人小孩，要见上一面，也难了。其实，这段时间虽然我和郭富生见面不多，而家里的，上下班接送小孩，还是和往常一样，几乎每天都要碰到一起，尤其是傍晚，更是一起接上小孩，路上一起逛悠闲聊着回家。

        那一晚临别前我对郭富生说，明天我就不送你了。

        郭富生说，你送我干啥，又不是干什么，你好好干你的吧。

        第二天一早，我上班，下楼梯路过他们家，我佯装不知道，照常不停步在他们家门前走过。

        不过路过时我还是特意对他们家多瞄上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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