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亲娘舅如是说——
        你尕舅舅回来那天，我正好不在家。学校放寒假，我和你舅妈去和学校几个平常要好的同事们聚会去了。

        回来后听说他来了，就跑过去看看。看得出他是洗了澡以后才睡下的，已经睡得昏天黑地了。我就站在他门口听他打呼噜。他的呼噜声不大，可节奏不错，挺均匀。我站了好一会呢，你舅妈在旁边就不耐烦了，就骂我是神精病。你舅妈的声音一点也不大，可还是把你尕舅舅吵醒了。他从炕上一个高儿就蹿了起来，光着两只脚丫就奔我过来了。你额娘听见动静就过来，一把推开我，一把推开你舅妈，小鼻子一抽抽筋筋成个小肉球球，眼睛瞪老圆，冲着我和你舅妈就劈头盖脸一通贬损：还娶了老婆当了人家媳妇儿呢，怎么就这么不懂事，人家累了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让人家好好睡个觉都不行吗？

        这个小小的细节本来很正常，可我又仔仔细细掂量掂量，沉下心来琢磨，就觉得可不是那么简单。你想啊，他累成那样，又正睡得香睡得沉，可却又那么警觉。他住在咱家上学那几年的时候不是这样的。睡着了就是在他耳朵边上响个大炸雷子他也醒不了。我当时心里就划开了魂——这小子这五、六年在外面都忙了些什么？恐怕不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只好跑回来心甘情愿当个窝窝囊囊人不人鬼不鬼的亡国奴那么简单吧。

        果然让我不幸言中。

        第二天晚上你巴吉玛请他吃炖河鱼贴大饼子给他接风的时候，刚刚喝上没多一会儿，他悄悄对我和你巴吉玛说，我不能瞒你们，必须和你还有叔叔当面实话实说。

        你尕舅舅对我还有你巴吉玛是这样说的：我回这儿来就是为这个。

        你尕舅舅抬手做了个标准的蹲姿射击瞄准架式，还加上一个相当熟练的击发动作——

        “可我干的这勾当极讲究秘密性，非常非常危险。从工作纪律的角度我把这些告诉你们是个性质极为恶劣的低级错误。但我不能不说个明明白白——因为原来的设计和安排压根就不是这样的。再说，在这儿，除了预先设定的自己人，我最相信的人只有你们这一家子。而且按原计划和纪律，到了宽城子之后我是绝对不能和你们有任何联系和交集的。现在的情况完全是由我自己临机处置。来的路上出了个很大的意外，我没办法和这里的同事接头联系，现在只剩我一个了。一旦我出了事肯定会连累叔叔一家人而且是性命攸关的连累。如果你们愿意冒这个险，我就留下，如果有难处我马上就离开，只当我没来过——这可说的是真格的。当然，为了确保顺利完成上级交给我的任务，我当然会时时处处都加倍小心谨慎，力争不出一丝一毫的岔子。”

        亲娘舅还特意加上一句：你尕舅舅说这些的时候居然一点都不接巴。

        他那张大长条刀脸紧紧绷绷着，很是严肃。说完这句话，他就那么瞪起小眍眍眼儿轮番看着我和你巴吉玛。我和你巴吉玛交换了个眼神，你巴吉玛端起倒满烧刀子的酒杯说，古人都知道宁可站着死也不跪着活，咱家先人的祖宗是契丹，已经给祖宗丢了好几年的人了——好几年的亡国奴啊，不能再丢这个人。最起码这么一来，在我自己心里我就已经不是再觉得是给谁跪着了。了不起就是个全家老小一块儿掉脑袋呗！真要有那么一天，小子，“腊突突”一家老老小小全豁出去陪着你就是。再别和我说什么出不出事、离不离开的狗屁话淡鸟话。我们家老少爷儿们呢就一个要求：凡是你干的事，我们绝不过问。但真要是遇上刀山火海铺在眼巴前儿的裉节上，千万要告诉我们爷们儿。刀山，咱爷们捆着一起滚，火海，咱爷们儿绑在一起趟。决不含糊。咋样？

        我也插嘴说：真的遇上危事险情要命的事儿了，我和你叔叔还是能管点用的，至少我们这一家子老老小小个个都豁得出去，或许还真就能帮上你。

        尕舅舅似乎有点犹豫，我的亲娘舅绷着脸死盯着他长长地“嗯——”了一声，尕舅舅一双小眍眍眼儿不错眼珠地看和我的亲娘舅对视，尕舅舅醒过神了似的，笑着点点头。

        我的亲娘舅不依不饶：说话！明明白白给个动静。

        尕舅舅低下头想了想，小眍眍眼儿往上一翻，盯着天棚一字一顿地说道：“铎律恰丹·勒孜鲁鲁。”

        巴吉玛和我亲娘舅的眼圈立马红了，湿润了。这爷儿俩什么也没再说。有这一句就尽够了。

        那可是凭着我们家族契丹英雄祖先郑重起誓之意，怎么会有半点儿含糊？

        尕舅舅这才一本正经地说，那就这样，从明天起我就是咱这铺子里新来的老亲戚、新伙计，负责进山采购山货、皮货，回乌拉街算账、催货、拉货之类跑腿的活计。不外出就在铺子时帮叔叔干些杂活。我不要工钱，有吃有喝填能饱肚子有地方放长条儿就得。

        巴吉玛伸出手蒲扇似的猛一煽：就这么定了!可工钱不能不给呀。那样的话，你“腊突突”我可就成了爱占便宜巧使唤人的“狗人儿”了不是?

        尕舅舅笑了：那就干脆这么着，工钱叔叔先替我存着。我如果有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再和叔叔张嘴要就是了。

        腊突突，也咱家族部落老祖宗留下的口语词儿之一，应该属民俗类的口语词儿，在特定的语境中与汉族俚语俗话中的“老子我……老子们”相似。

        尕舅舅从此后由曾经的寄宿学生加亲戚变成了打工伙计加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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