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的额娘柯罗依 (2 / 3)
        那老中医最后只收了一半的诊费。他说，多收就坏损了自己行医多年积下的医德与修为。

        额娘出生于一九二四年阴历十月初六丑时，属鼠。我的巴吉额则因难产大出血不治于当天凌晨殁于一家教会医院。我的巴吉玛为此居然三个多月见不到人影儿。他跑到深山老林里去了，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在长白山的老林子呆了一百多天。我还没出月子的额娘是由我从打牲乌拉街老家来的一位本家叔伯爷爷辈的俩口子悉心照顾的。

        巴吉玛说，我那是真难受啊。可我从没想过死，只不过我那时真的不知道究竟往后该咋个过法儿。我只能去老林子里瞎转悠，问问老林子里的神仙生灵，看看我打这往后该是怎么个奔法儿。

        我还是禁不住问巴吉玛：老林子里的诸位神仙佬儿都怎么和你说的？

        巴吉玛苦笑着说：老林子里的神仙生灵们都不稀得搭理我，人家看不起连活着的胆儿都喂了猫的怂货。

        我装傻，接着和巴吉玛打哈哈：那你可咋办？

        巴吉玛一下子明白过来：咋办？柴禾“拌”！他身手敏捷，哈腰抄起身边的柴禾——那是块柞木，足有胳膊粗细，差不多有十好几斤重，“唰”就朝我扔过来。我连躲都没躲，因为我知道巴吉玛的身手是很有分寸准头的。

        可我分明看见巴吉玛的眼圈红了，湿润了。我秒懂：这是巴吉玛的心脉命门，最柔软的一小丬隐密处，不能触碰。

        额娘是巴吉玛整天整天抱大的，按巴吉玛的说法，她的启蒙教育是从五岁开始的。最先引起她兴趣的是那种老算盘劈哩啪啦的敲打声，因为巴吉玛的铺子天天都要打算盘。不管额娘当时在干什么，只要听见算盘珠子一响就会立刻支起耳朵安静下来。于是每逢她哭闹的时候，不管闹得如何邪虎，只要给了她算盘就立马变成乖乖女。巴吉玛打算盘是个绝活，快且准，完全盲打。他从来没有专门学习过，就是跟一位“得布勒”——意为“打算盘的智者”，此人是本族远亲长辈，巴吉玛给他当了小二年的“图德哈”——是小跟班、学徒小伙计之意。

        巴吉玛说，我自己也不知道图个什么，因为喜欢就跟上了他，我记得他叫恰格察，是打牲乌拉街一个杂货店的“乌娄格萨”——二掌柜，他的父亲是满（洲）族人，母亲是蒙古族人。

        额娘很小就开始学打算盘，到了八、九岁，其技法、速度、准确率完全能和巴吉玛比肩了。当然主要是巴吉玛常用的是陈旧的蒙古式技法。

        亲娘舅从奉天师范学校回到长春任职小学老师之后，她从六岁起就接着开始跟亲娘舅进行基本正规的小学教育。亲娘舅说，除了课本上的东西之外，我还让你额娘学些自然常识之类，当然这都是我自己为她专门准备的。有时候也让她读读《千字文》、《史记》、《楚辞》、《山海经》之类，粗读即可，并不要求她读得很精或者理解很透彻，大概其了解了解就够了。

        为什么没让你额娘跟着我继续上学呢？主要是你巴吉玛舍不得。你额娘那可是他的眼珠子，只有在他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他才能放心。

        我的额娘极喜欢东北的二人转，那个时候在当地不叫二人转，叫蹦蹦戏。我则以为，这种叫法一定和蹦蹦戏演员在表演的时候，总是一刻不停地即兴舞蹈，手脚身段不得闲儿的表演形式有关。一般市井民众干脆把戏字省了，就叫蹦蹦。演员都是零散的且多为夫妻搭挡或是临时搭伙的“野鸡对对儿”，他们进不了正规的戏园子，好点儿的搭挡也只能进个中、低档的茶馆，再差点的就只能摆地摊或去乡下演给农民们看，没有现钱农家就用自己的各种农产品顶。

        额娘是怎么喜欢上蹦蹦戏的她自己没说过，我也就不好深问。可她即使到了晚年，那些二人转的经典段子她还都能唱上几句，甚至还能有模有样地走上几步身段。像什么“王二姐思夫”、“猪八戒拱地”、“包公赔情”什么的。她不用寻思，张嘴就来。她告诉我当时长春有一对绰号叫“老鸳鸯”的蹦蹦戏搭挡，是能在比较大的茶馆里唱的，算是个名角儿。她就常去看。这夫妻最拿手的绝活儿是“倒黄口”。旧时的民间曲艺类大多数是带“色”（读骰）的，且极黄。这可能和他们的演出登不了大雅之堂有直接关系。因此这就决定了观众群体绝大多数来自社会底层，没黄口，你就没观众，没观众你就没饭吃。相声尤其如此，侯宝林之所以成为一代宗师，就是得益于他对传统相声的成功改造。最早的山东快书、柳琴亦如是。

        巴吉玛说，你额娘不再上私塾以后，简直成了咱家没敕封的“王”，谁也不能管，更不敢管也管不了她。她每隔个十天半月就去看一回蹦蹦，平常就呆在家里伺候我和你的亲娘舅和尕舅舅、贡舅舅。做饭、洗衣、打扫屋子、拾捣院子全是她一个人的活儿。连咱家院里那个小菜窖都是她一个人鼓捣的，除了那个小窖门、通风格子（窗）是她请木匠做的之外，所有的活计全是她一人儿满打满张罗操持。你尕舅舅、贡舅舅都上学，有空就在咱铺子里帮我照顾生意干点儿零活儿，你亲娘舅教书，他们一个个都忙得头朝天脚颠地儿呀。只有到了月底结账盘点，你额娘才会公主巡视似的在铺子里帮我打打算盘理理账啥的。

        那段时间，我的贡舅舅已经回到了长春，可他始终没有在我家露面。只有尕舅舅回来后，在铺子里当上了伙计。专管进山收山货、和跑江边的大小码头定鱼货、收鱼货，天天不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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