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终点和起点
  “小莫，我是不是从没告诉过你我的名字？”“营业执照上的玛丽……”“那是假的，是一个可怜我的朋友帮我办假的**明。他是个很有手段的人。没有他的帮助，我早就死在那间湿冷偏僻的茅草屋里了。”老板的声音像是淬了冰水一样沧桑，莫柯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听着一切。“我也是哈鲁城的人，这就是你当初为什么说我的口音像哈鲁城的时候我那样紧张了。其实原是不必的，因为我的事情发生时你可能还小。但是那种负罪感，是我一辈子无法摆脱的。当时我家里非常穷，又赶上我弟弟病得相当严重。我想不是弟弟他生病了，母亲和父亲一定会想要了结吧……说出来你肯定不信，但是当时我确实因为漂亮被很多男人盯上了。我便自作主张把自己‘卖’给了一个出价最高的男人。很难想象吧？”莫柯轻轻摇摇头，后来才想到老板看不到，忙说：“没有，只是……觉得很悲伤。”“其实你是很可怜我的吧，哈哈没关系的。不过你怕我觉得自卑才没有说吗，你真的很温柔。我要继续说了，虽然父母强烈反对，但是弟弟的病确实需要钱医治。他们也犟不过我，就同意了。离开家之前，母亲将一对护身符的一半交给我，那是一块鱼形状的石质项链。说以后回来如果他们不在了还可以用这个找到弟弟。”“你回去看你弟弟了吗？”“……没有。我嫁给那个恶心的男人以后，他就一改结婚前的殷勤，变得粗俗而残暴。我要负责全部的家务活，还要去工作挣钱。他又只会赌博，喝酒。他父母留下的那点家底很快就被他全部败光了。我之后不得不去帮他还外债，还要忍受着他的拳打脚踢。我以为我这一辈子，就会这样结束了。但是我却突然怀上了一个孩子。”莫柯听到老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知道我怀孕了以后，他确实转好了一段时间。也会去工作，虽然挣得不多，但是也是一点心意。终于我觉得日子有点盼头的时候，孩子呱呱落地了。所以为了祈求他的健康平安，我将鱼形护身符送给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叫琼，是个男孩。当他五岁时候，一切又开始变得糟糕起来。他继续跑到赌场去，将最后的钱输光了之后，竟然想要用我们四岁的儿子去抵债。我的孩子还那么柔软，那么脆弱。我生下来的孩子被他拉着要送到人贩子手上……我当时非常的绝望。当时我手里只有一把做饭的从菜刀，理智就像锅里的沸水一样瞬间蒸发了。为了保护我的孩子，我犯下了难以饶恕的罪孽。我对于那个男人没有任何悔意，但是我的孩子还那样小，我们都离开他的话他怎么办呢？不过那时候我已经被警察抓走了，只能让我的孩子看到了人生最残酷的一面和一个母亲最不光彩的一面。我在监狱里整日以泪洗面，但是却没有任何办法。直到有一天夜里，一个提着一盏绿色提灯的奇怪男人帮助我从那个监狱逃出来。可是时间已经快一个月，我又不能被别人发现自己的行踪，最后我也没有找到我的孩子。那个奇怪男人给了我一些钱，不多但是足够我来到这座城市，继续我这种惨不忍睹的生活。”屋子里很安静，只能听见窗外夜风愈来愈汹涌地冲击窗棂。夜晚的风冲走了屋子里的一些沉默。“你是那个报纸上说的，谋杀自己的丈夫的‘安’？”“是的，看来那件事比我想象的更为出名。我还以为已经完全被人忘记了。其实，你说，默默无闻这样的一辈子，是不是还不如突然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坏事让所有人都能记住自己呢？啊……我又在说胡话了。或许我是太习惯这个杀人犯的身份了吧。后来我在这里，凭借一些或许你看不起的手段攒了一些钱。将这个废弃的小店重新装修一下，我自己也慢慢能攒下一点钱。我现在最大的梦想就是攒够一笔钱回去找我的儿子和弟弟。”莫柯很难想到，这个平日里对自己温柔，还会尽量照顾自己的女人，竟然在背负这种痛苦。有时候并不是自己不想，只是好像这些事情都与自己无关。自己想不明白，便也不再想了；好像与自己无关，也就不关心了。莫柯轻轻咬了下自己的唇，明白自己并不是由程序构成的机器人后，心里的愧疚感便油然而生。

  “后来呢？”“后来我就一直在这努力攒钱，直到遇到了你，我的雷打不动的信念才有所改观。”老板从床上坐了起来，默默地看向窗外。有一只野狗跑过，呜咽着在这废弃的城区中寻找本不存在的容身之所。“我？”莫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对别人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在他看来，好像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一个可以需要自己的地方了。“你总以为我是因为老乡的缘故才对你施以援手。但是，每次看到你，我都想起我的孩子，琼。他要是长到现在，肯定也和你一样大了。当你看向我时，我这么多年被这个污水池污染的肮脏心灵，也在渐渐变得清澈。”“老板......”“莫柯，我想说的意思是。每个人的生命都面临着很多选择。你一定要慎重再慎重地考虑。但是，最后无论你选择了怎样的道路，过上了怎样的生活。你都不能忘记你是谁，更不能忘记，你是带着怎样的心开始旅程的。或许你会无法回头，但是，只要你能听从你的内心，你一定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莫柯沉默着点点头。这个像自己母亲一样的女人说的一切对自己来说都过于沉重。后来两人都没再说话，沉默地度过了这个暴风雨将要到来前的夜晚。

  “哟，小柯柯睡得好像不太好？昨天晚上有梦到我吗？”莫柯刚揉着黑眼圈从房间出来就被鹿崖一把从背后搂住。“啊......没梦到你。”鹿崖再次觉得，这个人简直有趣。要是不将他拉过来做自己的同事，自己又天天跟那个糟老头子一起工作，自己非得疯了不可。“小柯柯，要不要去逛街？”“我还有旅店里的......”这时老板非常及时地从前台探出了头说道：“小莫，你今天就休息吧。好好想想之后的事情。”这下子连脱身的借口也没了。“哟，老板。昨天多谢你的招待喽！好多年都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菜啦！小柯柯我今天就带走啦！”鹿崖说完就揪着莫柯的领子扬长而去，只留下旅馆的玻璃门在对他的背影无声地抗议。“现在的年轻人啊......”老板笑着叹了口气。

  “哦，还是我修好的那台。”莫柯打量了一下鹿崖开的“坐骑”，摇摇头又点点头。“这不是上次差点搞砸，工资被扣了吗。要不然早就换了。老头子非得让我开这个出来嘛！一点也不拉风！”边说着鹿崖边系好了安全带，莫柯也照他的样子在副驾驶把自己安排的明明白白。“怎么说，作为一个机械师。我觉得这辆车不错。动力装置（发动机）非常不错，减震也很好。缺点只有一个。”“什么”鹿崖发动了车子，好奇地问。“造型太土了。”片刻的鸦雀无声后，鹿崖肆无忌惮的笑声几乎要从窗户的缝隙间挤出去了。“你们两个安静一点啦......耳朵要聋掉了。这就是主人修好的车子？主人好厉害啦！”藏在鹿崖风衣口袋里面的001钻出脑袋，好奇地打量着周围。“其实严格意义上这个不能称为车辆......等会，001你怎么在这？！”“鹿崖哥哥把我带出来的啦！嘿嘿。”001骄傲地昂起了头，炫耀一样站在鹿崖的口袋里。莫柯干脆将它一把抓在手里。“我记得，我明令禁止你出门的。001，怎么回事？”“哎呀，这不是我看小一一太寂寞了吗。整天在一个小屋子里还得被你关机。今天看在我鹿大人的面子上，就让它出来溜达一会。小柯柯，求你了。”莫柯只好叹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001见状一个箭步钻进了鹿崖的口袋，在里面哼着跑调的小曲。这时莫柯才顺着目光好好打量了一下鹿崖，确实是一个在自己审美观中长得非常不错的人。亚斯镇有些过于追求人类的纤细和病态的苍白，在莫柯看来，这些人都是被名为科学的**泡起来的浮尸。鹿崖的美是带着健壮的美感，虽然风衣为身上的些许肌肉打了掩护，但是还是能从眼神中看出他的坚毅和顽强的品格。“虽然他平时很爱打哈哈，但是或许在最紧要的关头，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伙伴。”莫柯默默地在心里这样想。

  等他们开到市区后，鹿崖便像一头小兽钻进了它熟悉的森林一样。在小巷中来回穿梭，总能找到一些卖着奇奇怪怪的商品的店铺，卖着可疑食品的小摊和卖着琳琅满目各种武器和饰品的服装店——或许这家老板对自己的营业范围没有清晰的定位。总之在莫柯惊奇的目光下，鹿崖娴熟地用一些让他难以想象的砍价技巧轻松将自己换上的衣服买了下，来还刷了自己的卡。莫柯虽然不愿意欠他人情，但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弄得晕头转向，只能机械地跟在鹿崖后面左转右转，连说话的功能都要退化了。最后的结果是两个人一起提溜着一大袋子东西，在黄昏下穿城而过的亚斯河边的砖红砖制人行道上并肩缓行。亚斯镇在河流较上游的位置处，大陆极北的亚坦山的南侧。穿城而过的水流并没有浩浩荡荡的气势，莫柯在大陆中部的哈鲁城见过比这更为浩荡的河流，所以格外喜欢这条静静流淌的河流。“你喜欢这条河？”鹿崖的问题得到了莫柯肯定的回答。“我却觉得这条河似乎太平静了一点，要像哈鲁城的河那样浩浩荡荡才有气势吗！”莫柯摇摇头“哈鲁城的河水只是表面壮阔，实则河底已经布满淤积，这样的强大只是外强中干。而亚斯河则在城市设计师的规划下，不断深切，在内部积蓄自己的力量。表面的平静也只是迷惑愚者的假象。”鹿崖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以疏解自己被叫做“愚者”的闷气。“小柯柯想不想去看看下层的样子？”莫柯点了点头之后就又被鹿崖拉着钻进了通向下层的电梯。

  亚斯城交通系统的设计思路和哈鲁城大相径庭。哈鲁城的交通系统是步行、外源车（无除生物力外的外力驱动的机械代步设备的统称）和内源车（生物力外的外力驱动的机械代步设备的统称）混杂在地面，被统一的交通规则束缚。而建筑历史比较短的亚斯城则选择了将三种类型的出行方式分开的做法。地面是供人们步行的场所，铺设照明设施的地下一层则是外源车行驶的地方，再向下的一层则是内源车的地盘。每一层都适用于不同的法律，在这一点上虽然条文冗杂，但是却不失为实用。最底层并不铺设光源，设计师别出心裁，采用“灵通2.0”系统统筹管辖地下第二层的自动驾驶车辆的行车轨迹。通过对车辆目的地和行车路径的精准计算，地下二层的车辆才能达到高效到恐怖的速度。这才使得只靠车内微小灯源的车辆可以在黑暗处安全高速地行驶。鹿崖就是拉着莫柯来了这里，随手打了一辆车把目的地定在旅馆地下后就和莫柯钻进了车厢。莫柯还是第一次乘坐这个对他来说有些奢侈的交通工具，他沉默地看着窗外别的车厢中快速划过的光芒。他不清楚鹿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是因为自己救过他吗？莫柯不清楚，但是他也只有这一个合理的理由。“你们，这么认可我的能力吗？还是你只是想回报我。请你认真地告诉我！”莫柯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他又陷入了对未来的恐惧，痛恨着这样的一成不变，又害怕走错会让人生变得更糟糕。或许以往自己会匆匆拒绝后逃开，但是在老板那样鼓励自己之后，即使再恐惧甚至发抖，莫柯也不希望继续原地踏步。学会去面对挑战和失败，或许就是成长的痉挛吧。鹿崖不露声色地藏好了藏在衣袖里的匕首，如果他拒绝的话他能有九成的把握清理后迅速而退。听到莫柯的问题后，他伸出右手“唰”地一下扣在莫柯的后脑勺上，然后安抚小兽一样揉搓了一会。“真的是很欣赏你的才华，我们才会诚挚地向你发出邀请。虽然头看起来就像个诈骗的，但是我保证他绝对是真得很看好你。”接着鹿崖清了清嗓子：“至于我嘛，其实是想要讨好你一下吗。头说了你答应了以后能当我的搭档哎。我可是很喜欢你哦。小柯柯难道不喜欢我吗？”“其实，我很开心。我从小到大，一直都不太懂怎么与人交流。连兄弟姐妹都十分排挤的我，在和师傅学习机械知识的时候就一直向往着师傅口中靠着实力而生存的这个城市。原以为摆脱了那种熟人间相互推荐的桎梏，但是却因为是私人授课没有学业证明的缘故，能力不被承认。还以为要在这里默默过完一生，但是，竟然真的得到了别人的注意。我感激着，所以我也希望能好好回报你们的恩情。我希望，我现在答应你们还不算晚。”或许已经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去证明了，只是彼此的一个眼神就可以了解对方心中的疑惑和答案。车辆载着车上追寻光亮的两只小虫，向着固定的终点固执地驶去。

  “你真的考虑好要去了吗，莫柯？”“是的老板，我已经想好了。只是原地踏步不会有什么转变的，我也很想努力地试一试。”城市边缘的旅店里，老板看着被自己当做儿子一样的年轻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果你遇到麻烦了，随时可以回来，这里有你的一张床。之前你帮我弄得那个自动扫地的机器确实还挺好用，这是给你的报酬”老板将一个丰厚的钱袋扔在了桌面上。“好啦好啦，收拾收拾东西，快点走吧。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干呢。”说完老板就转身掀起了去向后台的帘子。“哟！小柯柯的老板谢谢你那天那样丰盛的款待。这是我离开家后第一次吃得这样满足。”鹿崖在后面搂着小柯柯冲老板的背影喊道。“很感谢您。”虽然莫柯想要这样说，但是话却哽在了喉咙，发不出声音。像一根鱼刺，从食道扎到了他的心脏，发出钝钝的痛感。他在鹿崖的聒噪和房间内电风扇旋转发出的嘎吱声中沉默地收拾好了行李。行李沉得像是一座山，压的他眼睛都氤氲上了一层水汽。老板没有来送他们，他们也没有去告别。“或许之后，我再成熟一点。我就能克服自己内心的恐惧，勇敢地告诉老板自己的想法吧？”莫柯这样想着，便跟着鹿崖在夕阳的映照下离开了这个坐落于城外的小小旅馆。

  “001呢？刚才就一直没听见他说话。”“哦，他想先去和你的公司看看，我就让他先走了。”莫柯一听直接发了火，一把揪住鹿崖的领子：“你疯了，它没接入网络。他要是迷路走丢了怎么办？混蛋！”“没事啦没事啦，我同事接它回去的。放心，他要是出什么意外我就一命抵一命。”“瞎说什么，我相信你的。只要你保证它安全就好。”两人坐在刚才的那辆车里，等着机器将行李塞进后面的行李箱里。“我们要去哪？”“去一个非——常——好玩的地方。”“别闹。”莫柯问不出什么，干脆就不再问，缩在一边的车门旁阖眼假寐。

  “先生，关于您提交的样本检验结果已经出来了。已经可以确定，的确与‘种’有关。而且......我们对比了收缴违禁机械设备的数据库。”“结果呢？”“结果，与之前叛逃的垭的实验设备具有百分之七十左右的相似性。虽然还不，不能完全说就是同一人的作品。但是就我个人来说，我觉得两者的设计具有相似的美感，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想。毕、毕竟感觉的东西没办办法用数字量化。”带着眼睛的男性研究员结结巴巴地回应。他知道面前这个男人喜怒无常是出了名的，要是自己无法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别说是职位了，命都不一定可以保住。但是研究员却听到对方压低的轻笑。真是破天荒的情况了！“不要说出去，我也懒得威胁你，你心里有数就行。文件合上，放在茶几上。麻烦你了，去忙别的吧。”没有窗户的办公室里，装饰用帘子精细的刺绣反射着室内吊灯阴冷而明亮的光。男人摩挲着脖颈上的伤疤，这是自己不愿对外人诉说的往事，他们都令自己满意地会忠实地记录着过往的一切。并且一直跟随自己。不忘记过往，才不会迷失前路，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他不信任任何纸笔留下的记录。对于他而言这不过只是随意可以歪曲或者清除的东西。对他真正重要的，永远是被刻在灵魂之中的。他在心里对于之后的计划作了一番推演，招聘那个旅馆侍应生是第一步，最开始的一步达到确实还不算困难。这让他计划之后的成功增加了不少胜算。

  命运的齿轮总是在不经意间开始转动，或是将人推向巅峰，或是将人咬合碾碎。这一天，他们的道路都迎来了起点或是终点。但是无论如何，没有人能重新回到原来的河流。无论欣喜或是懊悔，他们都要走下去。就像夕阳下亚斯河的河水一样，汇入它们应该到达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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