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第十二章
        穆达雷希的车队被炸后，艾里雅娜陪同受伤的女孩亚斯米妮去了医院，后来还经常去看望她，两人渐渐成了好朋友。后来，亚斯米妮出了院，回到拉法镇的家中休养，艾里雅娜有时也会去看望她。亚斯米妮的哥哥卡马尔丁很感激艾里雅娜对妹妹的帮助，每次艾里雅娜来家里，他总是很热情地接待。卡马尔丁和亚斯米妮的父亲是拉法一条地道的小股东，拥有十分之一的股权，大股东是当地的祖贝尔家族。这个家族强大而富有，在拉法拥有很多条地道。在父亲被炸身亡后，卡马尔丁就接手了父亲的工作。

        艾里雅娜近来一直心绪不宁，郁郁寡欢。她很想向别人倾诉一下心中的苦闷，但纳尔玛已死，姐姐总是有一大堆家务事，而住在楼上的塞莱玛经常和丈夫吵架，变得味十足，和她已经有些生疏了。幸好，还有亚斯米妮可以说说心里话。亚斯米妮善解人意，艾里雅娜每次和她聊天，心里总会轻松不少。

        一天，风清气爽、阳光和煦，艾里雅娜打电话给亚斯米妮，说自己想到她家玩儿，看方不方便。亚斯米妮很高兴，让她快来。艾里雅娜来到拉法镇亚斯米妮的家里，卡马尔丁恰好也在家。亚斯米妮的眼睫毛长而卷，樱桃小嘴，细脖子细胳膊，身材单薄，气质娴静。艾里雅娜觉得她长胖了些，精神也不错，看来，她已逐渐摆脱了丧父的阴影。艾里雅娜在软软的皮沙发上坐下，拉着亚斯米妮的手问道：“你都长胖了，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亚斯米妮说：“已经好多了。只是左手还抬不起来，弯腰的时候背很疼，其他都没什么。前几天我才去医院复查过，医生也说恢复得不错。”艾里雅娜注意到她手腕上缠着几股白线，就问：“为什么缠这个？”亚斯米妮说：“爸爸去世后，妈妈给我和哥哥缠的，是护身符。”

        卡马尔丁走进厨房，端来了三杯咖啡。亚斯米妮对艾里雅娜说：“趁热喝口咖啡，温度刚好。是我妈自己磨的，里面还加了丁香和豆蔻。”艾里雅娜尝了尝，说：“味道很好，就是苦了些。”卡马尔丁说：“哎呀，忘了给你加糖了，我们家的咖啡一向不放糖，我去给你拿糖。艾里雅娜，你看今天的新闻了吗？”艾里雅娜摇摇头，说：“我们那个片区今天停电，要晚上才来电。”卡马尔丁说：“大新闻！民主党人巴拉克·奥巴马当选美国总统了，他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位非洲裔黑人总统！”亚斯米妮对艾里雅娜说：“我刚看到新闻时，还真有些不敢相信。我不是不相信他的才能，只是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的美国白人愿意选他。”艾里雅娜说：“他一定非常有魅力。”卡马尔丁从厨房拿来糖瓶递给艾里雅娜，说：“美国有种族歧视问题，所以我以前也不相信他能获胜。没想到，美国人最终选择了他，这是个了不起的进步。”

        亚斯米妮说：“其实谁当都一样，他们国家的事和我们没关系。我听说，穆达雷希案已经抓了不少人。”艾里雅娜气愤地说：“他们就知道乱抓人，我有一个好朋友，只因为和穆达雷希有些矛盾，也被抓了起来，他们什么证据都没找到，但就是不放人，害得人家好不容易才做起来的生意全垮掉了，天下哪儿有这样办案的！”卡马尔丁说：“肯定是有内应在为以色列人提供情报。穆达雷希本来是要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这是早已做好的安排。但他突然有事，要去另一个地方，所以行车路线临时改变了。但这临时改变的路线还是被以色列人知道了，如果没有内应，这是不可能的。”艾里雅娜说：“也许是以色列人的间谍在他车上安了**。”卡马尔丁咬着牙说：“也许吧。但愿早点抓住那个间谍，为爸爸报仇。至于那些天杀的以色列人，我对真主发誓，我一定要以血还血……”

        亚斯米妮似乎不愿意让哥哥再说下去，她突然打断哥哥的话，说：“现在很多地方连咖啡都买不到了，什么都缺。”卡马尔丁愣了一愣，对艾里雅娜说：“我们家可不缺咖啡，我们家的咖啡豆都是从埃及那边运过来的好货色。”艾里雅娜说：“从地道运过来的东西太贵了，我经常听到别人骂你们做地道生意的人。”卡马尔丁说：“贵是有原因的。挖地道和运送货物的成本很高，而且，干地道运输这一行随时都可能送命，运过来的东西当然就卖得贵。他们骂我们，那是因为他们无知。”

        卡马尔丁喝了一大口咖啡，对艾里雅娜说：“我们拉法的地道生意为加沙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很多人还不知道，拉法的地道贸易其实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产业。现在，地道产业每年能为加沙创造五六亿美元的收入，你能想象得到吗？五六个亿！dollar！我们的地道贸易带动了其他行业的发展，比如饭馆、旅社、咖啡店、批发市场。而最让我们感到自豪的是，地道产业为加沙创造了大量的就业机会，铲车司机、货运司机、各种工匠、帮工、零售商、批发商，都是因为有了地道贸易才找到了生计，才能继续养活一家老小。就说挖掘工吧，他们一天能挣20至50美元，生意最兴旺的时候，他们每天可以挣到100美元。教师的月工资才500美元，相比之下，挖掘工算得上是高薪工作了。”

        艾里雅娜问：“什么都能从地道弄进来吗？”卡马尔丁得意地说：“什么都行，我们的商品比大超市还要丰富。各种食品、药品，活牛、活羊、可乐、肯德基，埃及香烟、法国香水、中国皮鞋，以及美元、英镑、水泥、钢材，我们全都能弄过来。我们还可以弄到发电机、轿车和武器。总之，加沙人需要什么，我们就会运送什么，我们的地道是名符其实的生命通道！你肯定不知道，加沙动物园里的很多动物都是通过地道运进来的。”

        艾里雅娜由衷地赞叹道：“这可真了不起。”亚斯米妮说：“好是好，可是，地道生意这一行太危险了，每年都有很多人因为地道塌方被活埋在下面，我不希望我们家永远干这一行。”卡马尔丁说：“我爸跟我讲过，加沙的第一批地道大概是在1982年开始挖的，他当时是个挖掘工。那时的地道非常简陋，窄得只能蹲着进去，而且还经常塌方，因为土太松了。我爸说，有几次他差点儿就被活埋了。”

        艾里雅娜说：“太危险了，我们这边的沙土都很松。”卡马尔丁说：“现在比以前安全多了，技术提高了嘛，但还是常常出事故。那些货在埃及当然要便宜得多，一盒在加沙卖五美元的烟，在埃及其实只卖1美元。从埃及运一吨水泥过来，转手就能赚1千美元。”艾里雅娜说：“哇，翻倍地赚。”亚斯米妮说：“翻了不止一倍呢，不过，到最后还是那几个大家族赚大头。”见艾里雅娜有些不明白，卡马尔丁解释道：“拉法的地道生意主要是由几个大家族控制，当然，哈马斯自己挖的地道除外。在生意最兴旺的时候，一条地道一天能赚五千美元。地道生意已经让一些人成了百万富翁，曾经有人半年不到就挣了整整一百万美元，是真的。”艾里雅娜惊叹道：“天呐，不可思议。这地道比得上华尔街了！”

        卡马尔丁说：“可不是，想干这一行的人从来就没少过，几乎每天都有新的地道开挖。我听一个朋友说，以色列报纸把我们的地道区称为费城走廊。”艾里雅娜迷惑地问：“为什么叫费城？”卡马尔丁耸耸肩，说：“我也不知道，叫巴拿马走廊更好。”

        他嘿嘿一笑，又说：“我们拉法这边的地道都是用来运货赚钱的，但你知不知道，还有一种特殊的地道。”他卖关子似的停住了不说。艾里雅娜问：“怎么特殊？”卡马尔丁一扬眉毛，说：“用来打仗。不过，那种军用地道在拉法没有，它在加沙北边的边境线上，从加沙这边一直挖到以色列境内。哈马斯的人利用这种地道来炸以军的哨所，或者派小部队穿过地道到以色列境内发动偷袭。挖地道这一招很厉害，哈马斯的人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走到那边，然后用rpg火箭筒（一种反坦克火箭筒）和反坦克袭击以军的车辆和坦克。有时候他们还把卡桑火箭从地道带过去，在那边搞个四联发。”

        艾里雅娜对怎么偷袭不感兴趣，她好奇地问：“你们修一条地道要花多少钱？”卡马尔丁说：“这要看修成什么样子，小地道一两万美元，大地道要花几十万，但投资的钱通常很快就能赚回来。不过，今年下半年的利润比起上半年还是掉了一大截。”艾里雅娜问：“为什么？”卡马尔丁说：“听说哈马斯和以色列六月份搞了个的停火协议，后来以色列的商品就大量从关口进入加沙了，这样一来，拉法的地道生意自然就影响。有些地道主觉得生意不太好做，就把地道租出去了，有的还悄悄租给了毒贩子。当然，哈马斯不许他们这样干，一发现就会封掉他们的地道。上回，有个卖和印度的家伙来找我谈生意，就被我拒绝了。”亚斯米妮吃惊地说：“有这事？你怎么没告诉我？”卡马尔丁不耐烦地说：“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不要大惊小怪的！你哥我哪天被活埋了都属正常。”亚斯米妮的眼圈儿一下子红了，艾里雅娜忙说：“卡马尔丁，你别乱讲。”

        卡马尔丁瞟了妹妹一眼，说：“没事儿。眼下我最担心的是轰炸。以色列的飞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炸一次，有时候用一般，有时候用能钻到地底再爆炸的灵巧。艾里雅娜，你听说过那种吗？很可怕，能把整条整条的地道彻底摧毁。他们还发明了一种摧毁地道的方法，就是挖一口很深的竖井，在里面塞满，然后引爆，造成小型地震，把附近的地道全都震垮。”艾里雅娜摇摇头，说：“我以前真的没想到会这么危险，这样看来，东西再贵也合情合理。”

        卡马尔丁说：“可不是。地道炸得越多，东西就卖得越贵，当然，我们也在不停地修新地道。埃及人也不喜欢我们的地道，我听人说了，他们要在沿边境线的地下埋60英尺深、2英寸厚的钢板，用来切断到地道。不过，你放心，不管是灵巧还是钢板，都没用，谁都无法消灭我们的地道。我们总能想出办法。与那些夸夸其谈、争权夺利的政客相比，我们才是真正的爱国者。”亚斯米妮这时已经不难过了，她笑着对艾里雅娜说：“我哥一说起地道就没完没了，我看他光用嘴就能挖条地道出来。”

        卡马尔丁一笑，说：“我有这本事就好了。”亚斯米妮说：“地道区的事故太多了，而且都很可怕。半个月前就有一条地道塌方了，四个工人被活埋在了下面，尸体都找不到。你想啊，十几米深，怎么找啊。”艾里雅娜叹道：“太可怜了，工资再高都不值。”卡马尔丁说：“他们的家属会领到抚恤金，哈马斯给的，而且，死者还有可能被哈马斯授予烈士称号。”

        艾里雅娜好奇地问：“为什么要授予烈士称号？他们又没打仗。”卡马尔丁说：“他们的工作实质上是在突破以色列的封锁，因此可以说，他们是在与以色列做斗争的过程中死去的，当然就应该授予烈士称号。”艾里雅娜点点头，说：“倒也是，是他们应得的，毕竟这工作太危险了。”卡马尔丁说：“轰炸比事故更危险，一次轰炸常常可以摧毁十几条地道，最厉害的一次，以色列人用半天时间摧毁了一百多条地道。”艾里雅娜咂舌道：“这种工作不能干。”卡马尔丁笑道：“干久了也就不害怕了，就像当空姐一样，在飞机上待久了，反而不怕了，或者说，已经把那份恐惧在心里密封了、隔离了。”

        艾里雅娜又和兄妹俩谈起了自己去麦加受挫的事，还说出了自己的疑虑：很可能是因为自己付不起旅费，堂姑妈才不肯带自己去麦加。这话她没跟家里的任何人说过，现在说出来，觉得心里舒服多了。卡马尔丁听了，托着下巴，若有所思。临走的时候，卡马尔丁向艾里雅娜提出，他愿意帮贾比尔做些小生意，他可以托人从埃及带一些货物回来，交给贾比尔去市场上卖，当然，他不收运费，还可以垫付本钱。艾里雅娜觉得这是个机会，就替二哥答应了下来。

        艾里雅娜离开亚斯米妮家后，坐上了回加沙城的公交车，谁知车开到半路就没油了，她只好步行回城。走到城外的一个集市时，风一下子大了起来，天色也渐渐变暗。刚开始的时候，昏黄的天色中还夹杂着几缕明亮的日光，但这些光亮很快就被更加浓重的昏黄色给掩盖了。路上的行人们有些惊慌，纷纷加快脚步，后来又变成了小跑，周围到处都是呼儿唤女和收拾东西的磕碰声。一阵纷乱之后，所有的人都在大风中消失了。艾里雅娜四下望了望，心里十分懊悔，刚才真该听亚斯米妮的话，多玩儿一会儿再走。风沙实在太大，她看见附近有辆小轿车，就赶紧跑过去蹲在小轿车旁边，用头巾把脸紧紧捂住。风刮得更加猛烈了，带着狼嗥般地呼啸声汹涌地扑过来，集市的铝合金挡雨篷在强风中快速地振动，由近到远发出一片刺耳的“哗哗”声。尘土在地面打着滚向前飞奔，又突然腾空而起，犹如成群结队的战机从跑道上起飞。

        艾里雅娜不安地环视四周，天色已经变得更加阴暗，在呼啸的狂风中，西北方向突然出现了一堵巨大无边的灰黑色风沙墙。这个高高耸立的庞然大物向加沙城慢慢移动，好像**山率领群山来到了加沙。风越刮越猛，小石头被卷起来，噼噼啪啪地砸在墙壁和屋顶上，一辆大篷车在风中如小船般摇晃。艾里雅娜觉得有一股力量在把自己往天上拉，她只好把身子紧贴在车上，双手牢牢抱住车轮。风刮得更猛了，在铺天盖地的咆哮声中，狂风猛烈地撞击着四周的房屋，犹如许多艘看不见的巨型航母轮番撞向堤岸，传来一阵阵让人心惊肉跳的轰响。

        那堵庞大的风沙墙不久就推进到了集市上空，周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能听见鬼哭狼嚎似的风声。又过了几十秒，天空突然变亮了，但几秒钟后黑暗就重新降临，接着天空又在刹那间变亮。艾里雅娜蜷缩在这明暗交替的天空下，紧紧抱着轮胎，纷乱的气流仿佛一列列火车吼叫着从她身边穿过。当天空再次变亮时，她看见金缕般的光线中充满了沙粒，地面正冒水泡似的不断升起大大小小的黄色沙团，这些小如足球、大如公牛的沙团被狂风吹到了半空，它们不停地翻滚、变形，相互追逐，相互吞噬，时而融为一体，时而又分崩离析、四散无踪。突然，黑暗再次淹没了一切，狂风的怒号声和飞沙走石的响亮撞击声让人听得脊背发凉。艾里雅娜牢牢抱住轮胎，紧闭双目，觉得自己像是坐在一个不停翻滚的大桶里面，几乎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和重力感。

        终于，巨大的沙尘暴推进到了前方，集市处虽然仍旧是风沙横飞，但天空已经放亮了。那堵驾着狂风渐渐远去的沙墙在阳光下呈现出奇异的色彩，它那高高耸立、气浪翻腾的峰顶是闪亮的橙色和红色，墙中段是灰色，到了底部又变成黑色。艾里雅娜注视着这大自然的奇观，心脏仍“砰砰”乱跳。这时，一个人骑着白马、高举长剑向那堵风沙墙追了过去，嘴里大喊大叫，一人一马很快就没入了黑色的风沙中。“是阿卜杜勒！”艾里雅娜立刻认出了他。她想起了纳尔玛的惨死，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她那如花的笑靥。就是死在这个疯子手里！艾里雅娜胸中升起一股炽烈的冲动，她朝那巨大的风沙墙高声呼喊：“杀了他！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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