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第十二章.（续1）
        钛合金问艾里雅娜：“你还有什么问题吗？”艾里雅娜平静地说：“没有。”钛合金又问沙迪耶：“你呢？”沙迪耶说：“我的问题是以色列人的停尸房够不够大。”钛合金仰着头，发出一阵沙哑的笑声。笑完了，他突然问：“艾里雅娜，你害怕吗？”艾里雅娜说：“我不害怕。”钛合金说：“害怕是很正常的，大多数人都会害怕。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没有人会怪你，别人不会知道这件事。”艾里雅娜说：“我不害怕。”钛合金又问：“你真的下定了决心？”艾里雅娜说：“对。我决定今天就去见真主。”

        钛合金点点头，说：“很好。”他把手伸进怀中，拿出了一枚。他用掌心托着，对艾里雅娜说：“你看，它个头小，但威力很大。我随时把它带在身上，在需要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地拉响它，让它摧毁我的肉体，我决不允许自己被以色列人活捉。我一点儿也不害怕。艾里雅娜，你要牢牢记住，肉体根本不重要。肉体和树木、河水、石头一样，只是物质。我们的灵魂被挤压在肉体里，就像空气被挤压在泥土中。当撕碎肉体，我们的灵魂就能摆脱一切束缚，在太阳般明亮的光辉中无比轻盈地升上天堂。成为人弹的人都是幸运的，他们不必像大多数人那样，让自己的灵魂在逐渐衰弱和病变的肉体中慢慢枯萎。”艾里雅娜说：“我知道。”

        钛合金说：“你们要尽量选人多的地方引爆，如果人不够多，就不要急着引爆，我需要最好的效果。”沙迪耶咬牙切齿地说：“你放心，我会找出最好的位置。我要让那些以色列女人也知道失去丈夫和父亲的滋味！”她的话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怨毒，艾里雅娜不由得心里一震。

        钛合金用铲子将屋里的一堆沙石铲开，地面上露出了一块木板。他揭开木板，下面是一个竖井，竖井里搭着梯子。钛合金说：“这洞比较深，下去的时候小心点儿，我会把通风机打开。”他从一个桶里取出雨衣、大口罩、塑料头套和鞋套，说：“都戴上，不能让地道里的泥土弄脏了衣服，这会引起以色列人的怀疑。出地道以后，你们要相互检查，把身上、鞋上的泥土全都弄干净，一点也不能留。下面有强光手电。艾里雅娜，记住，引爆时不要有丝毫犹豫，没有犹豫就没有恐惧！”艾里雅娜说：“我知道。”她和沙迪耶戴上口罩、头套和鞋套，穿好雨衣，然后就沿着梯子小心地爬下去。

        下到竖井底部，她们找到了手电筒，然后就哈着腰，手指触地，在低矮的地道里慢慢向前走。地道里空气污浊，散落着一些木板。艾里雅娜钻过更糟糕的地道，所以并不在意这里的黑暗和狭窄。沙迪耶有些兴奋，说：“我还是第一次钻地道呢，真没想到，地道里的空气这么差劲儿。”艾里雅娜说：“我倒不觉得，就是矮了些，直不起腰。”沙迪耶说：“小也有小的好处，很快就能挖一条。有这种地道，隔离墙修得再高也挡不住我们。”

        艾里雅娜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问道：“沙迪耶，你家里人还好吗？”沙迪耶干脆地说：“我丈夫和父亲都死于空袭，我和两儿一女活了下来。”艾里雅娜忙说：“对不起。”沙迪耶说：“我已经不伤心了，我只想报仇。听说你哥也被炸死了？”艾里雅娜说：“是，他叫扎科特，是我大哥，他人很内向，不爱说话，但心地特别善良”艾里雅娜暗暗后悔，自己不该打听沙迪耶的个人情况，这样一来她就不得不回答大哥的事情，可她实在不愿意提起大哥的事。说了一两句，她就停下来不讲了。

        沙迪耶叹了一声，说：“各家有各家的灾难。我们要报仇，要血债血还。按我大儿子的话说，你会成为一个杰出的眼泪邮差。”艾里雅娜问：“什么叫眼泪邮差？”沙迪耶笑道：“我们的任务是把以色列人带来的痛苦和恐惧还给他们，所以我大儿子就把执行这项任务的人称为眼泪邮差。”艾里雅娜说：“他真会取名字。”沙迪耶说：“我大儿子聪明得很。”艾里雅娜问：“你为哈马斯干了多久？”沙迪耶说：“很久了。我们一家人都是哈马斯的坚定支持者，我们愿意为它做任何事情。”

        手电的光柱中出现了一架梯子，沙迪耶说：“我们到了。”两个人一前一后爬了上去。地道的出口隐藏在一片树林中。她们环顾四周，看见树林外面有一个戴棒球帽的男人。沙迪耶说：“咱们先别动，别出声。”过了两三分钟，那人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一路上不停地东张西望。这个男子体型剽悍，帽沿压得很低。他走到两人面前，打量了她们一下，就抬起右手，手腕上有一块金色的手表。男子说：“加沙的风景不错。”沙迪耶立刻说：“以色列没有风景。”男子说：“你们好，我是来接你们的。叫我‘塔克’。你们可以脱掉雨衣了，把它们都扔到竖井里。脱之前先抖一抖，别把土弄到衣服上。请仔细擦干净脸上和鞋上的泥土，这很重要。”

        两人拍打着身上的泥土，男子搬起一块石板，盖住了竖井口，又把一些枯枝败叶堆在上面，井口转眼间就消失在了草丛中。等她俩彻底清理干净了，塔克说：“跟着我，不管遇到什么人，都不要紧张，我会应付。”说着就朝前面走去，两个女人静悄悄地跟在后面。穿过林子，出现一条马路，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路边较隐蔽的地方。三个人上了车，塔克说：“开四十分钟就到集市，今天人应该很多。背心已经洒过香水了吧？”沙迪耶说：“当然洒了。”塔克说：“那就好。要是被发现有味，他们会立刻开枪打死你们。”

        车在路上不紧不慢地开着，路的一边是挺拔的箭松林，另一边是大片大片的橘园和橄榄园。天空渐渐晴朗起来，白云在纯净的蓝天上缓缓滑动。沙迪耶说：“这儿的景色真漂亮，在加沙可看不到。”塔克哼了一声，说：“这些本来都是我们的。我会把车停在集市外面，那儿有个摄像头照不到的死角，离集市入口大约有四五十米远。你们得记住，到处都有摄像头，而且，这段时间以色列人的警惕性特别高。所以，别乱动，别乱喊，别让警卫听见你们交谈的声音，也别蹲下，不要做任何会引起他们注意的事情。如果看到警卫迎面走过来，你们千万别躲！继续走路，他们不会盘问你，除非你显得鬼鬼祟祟或者神情慌张。他们有时候会故意盯着你、迎面走近你，其实只是想试探你的反应。”

        车子驶进了城区，马路不宽但很干净，街边的行人来来往往。艾里雅娜和沙迪耶都是第一次来到以色列，这里的整洁典雅和加沙城的破败混乱形成了极大的反差，艾里雅娜不禁叹道：“太漂亮了！”轿车在街边缓缓停下，塔克说：“一直往前走，白色花坛的旁边就是集市入口。任务完成后，你们你就回到这里，我会在这儿等。”艾里雅娜和沙迪耶都没说话。两个人下了车，手挽着手向花坛走去。

        人行道上的人很多，艾里雅娜还看到了好几个**人。大多数行人穿着随意，有的年轻人穿得非常时髦。两人正走着，从前面的岔道口迎面来了四个男人，他们头戴又厚又宽、状如磨盘的黑色毛帽，身穿黑色长外套和白衬衫，两侧鬓角处各垂下一绺长发，有两个人的长发还编成了小辫子。等这四个人走过去，艾里雅娜小声对沙迪耶说：“他们的打扮真奇怪。”沙迪耶说：“有些犹太教徒一年四季都是这种打扮。”艾里雅娜问：“你不觉得香水的气味太浓了吗？”沙迪耶低声说：“不算浓，刚才塔克就没闻出来。里面的那个味道很重，不多洒些香水根本就盖不住。你现在是不是感到紧张？”艾里雅娜摇摇头，说：“我不紧张。”她自己也觉得奇怪，此时此刻，自己竟然一点儿都不感到紧张，心情平静得如同一块干木头。走到集市入口的大门前，有两个高大的警卫正站大门两侧，沙迪耶低声说：“别理他们。”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进集市里，警卫只是扫了她们一眼。

        这个集市呈正方型，面积很大，场地的边沿和中央整齐地摆着许多摊位，所有摊位顶部都是银灰色的铝合金顶篷。集市里的商品十分丰富，水果、蔬菜、香料、粮、油、鲜花、铜器、玻璃等日用百货应有尽有。逛集市的人很多，商贩们殷勤地向走近摊位的人打招呼，高声介绍自家的商品。艾里雅娜和沙迪耶在集市里慢悠悠地走着，仔细地观察集市的环境，有时还会凑近一个摊位，装出对货架上的东西感兴趣的样子。沙迪耶满意地对艾里雅娜说：“人挺多的，没看见有**人，这地方选得好。”东北角有个摊位传来了响亮的吆喝声，许多人闻声向那边走去。

        艾里雅娜听不懂摊主在吆喝什么，沙迪耶却兴奋地对她说：“那人要把剩下的瓷器全部打五折卖掉，这是个机会。”沙迪耶数了数，那摊位前已经聚集了二十多个人，摊主仍在卖力地吆喝，还有不少人陆续朝他的摊位走过去。她对艾里雅娜低声说：“人够多，你现在就可以行动了。”艾里雅娜望着那群人，默了一会儿，缓缓地说：“是啊，人足够多了。沙迪耶，他们还不知道，他们马上就要死了。”沙迪耶一笑，说：“他们当然想不到，他们还想着买了东西回家吃大餐呢。人总是以为自己下一分钟会安然无恙，但你现在就可以告诉他们，这是错觉！”艾里雅娜说：“我们该分手了。”沙迪耶的瞳孔中似有火焰在跳动，她紧紧握住艾里雅娜的手，激动地低声说道：“艾里雅娜，你是真正的女中豪杰！所有巴勒斯坦人都将为你欢呼，你的灵魂将在比盛夏骄阳还要耀眼的光芒中升入天堂！能与你并肩作战，我这一辈子都感到骄傲！”

        不知从何时起，艾里雅娜的心脏已经狂跳起来，耳朵里也响起了异常尖锐的耳鸣声，虽然沙迪耶正在激动地向她说话，但她已经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了。她努力向沙迪耶作出一个微笑，就转身向瓷器摊走去。她想走得自然一点，但在心脏的猛烈撞击下，她感到身体很难保持住平稳，只好停下脚步，慢慢地喘气。她心想：“这身体是我进入天堂的枷锁，我就要摆脱它了，这是最后一步了。真主啊，我来了。”她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缓，恐惧感消失了，耳鸣声也在慢慢减弱，她继续向前走去。

        刚刚走到瓷器摊的人群边，艾里雅娜的腿就被撞了一下。她低头一看，原来是个两三岁大的小姑娘一头撞到了她的腿上。小姑娘挺着圆鼓鼓的小肚子，一双眼睛又大又亮。艾里雅娜忽然对她生出无限的怜爱，心想：“决不能炸到她。”她左右看了看，没有看到像小姑娘家长的人，就对小姑娘温柔地笑了笑，牵着她的手往回走，想把她带到远离瓷器摊的地方。

        沙迪耶惊讶地望着艾里雅娜，急忙迎了上去。艾里雅娜对她说：“我不想这孩子被炸死，你把她带走。”沙迪耶满脸疑惑，愣了一下才说：“我带她出去，你赶快去完成任务。”说着就牵住了小姑娘的手。艾里雅娜正要转身离开，一个皮肤黝黑的光头警卫大步走了过来。他说了一句话，艾里雅娜听不懂，沙迪耶冷静地和他对话，还笑着蹲下来摸小姑娘的脸。这时，一个老妇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一把抱住小姑娘。沙迪耶对老妇人说话，老妇人也说了几句，看得出，她是在向沙迪耶道谢。警卫对老妇人说了两句话就离开了。

        等警卫和老妇人走远了，沙迪耶对艾里雅娜说：“刚才真险，差点儿就暴露了，幸好那个老太婆跑了过来，警卫才没继续盘问。艾里雅娜，你赶快过去，别等那群人走散了，你看，都走了几个，快过去。”艾里雅娜望了望那老妇人的背影，就向瓷器摊快步走去。阳光落在长长的铝合金顶棚上，反射出一团团白亮刺眼的光芒。

        艾里雅娜走进瓷器摊前的人群中，站在一个身材瘦高的男子背后。周围的人有的在和摊主讨价还价，有的在查看手里的瓷器，没人注意她。艾里雅娜掏出手机，装出一副看手机的样子。然后，她把右手伸进衣兜里，摸到开关盒，旋开了保险栓。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开始默诵一段**文：“当太阳黯黜的时候，当星宿零落的时候，当山峦崩溃的时候，当孕驼被抛弃的时候，当野兽被集合的时候，当海洋澎湃的时候，”她把拇指轻轻地放在按钮上，继续默诵：“当灵魂被配合的时候，当被活埋的女孩被询问的时候：‘她为什么罪过而遭杀害呢？’”她的心已凝结成冰块，拇指就要按下去。忽然，她的双肩被猛地摇晃，睁眼一看，竟是沙迪耶！

        原来，当艾里雅娜再次走近那群人时，人们已经开始慢慢散开，剩下的人最多也就十五六个。沙迪耶很不甘心，觉得人不够多，如果刚才艾里雅娜不耽误，炸到的人本来可以多一倍的。她正犹豫着，艾里雅娜已在人群中站定，眼看就要引爆。沙迪耶一咬牙，快步赶了过来，及时阻止了艾里雅娜的引爆。艾里雅娜呆呆地望着沙迪耶，心中一片茫然。沙迪耶突然发现，有个警卫在朝这边看，她心里一紧，连忙挽起艾里雅娜的手臂，装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走出了集市。两个人回到塔克停车的地方，上了车。

        刚关上车门，塔克就对沙迪耶厉声喝问：“你为什么要阻止她？你想干什么？”沙迪耶说：“人不够多。我们要另找机会。我向钛合金保证过，要炸死尽可能多的人。这件事由我负全责，我们下午再来。”塔克把手机扔在中控台上，不再说话，开车向郊外驶去。他在一片宁静的树林边停了车，回头严厉地对沙迪耶说：“无论如何，你们下午必须完成任务！她还好吗？”艾里雅娜已经弄清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她感到非常疲惫，说：“我很好，只是有点累。”塔克说：“中午你们就在树林里休息，这里极少有人来。我下午过来接你们。万一有人来了，你们就装作是在郊游。不过，一般不会有人过来。我这儿有一包饼干，还有我女儿的几张cd和一个cd播放机，你们都拿去当道具。沙迪耶，如果遇到人，你们要放松点儿，一般都不会怀疑你们，但人走以后要立刻给我打电话。”说着，他把东西递给了沙迪耶。两个人下了车，走进树林中。她们在一个既隐蔽又挡风的地方坐下来，四周草木茂盛，只听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艾里雅娜吃下两块饼干，精神略好了些，但全身还是虚脱似的没有力气。她望着树梢间的蓝天白云，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沙迪耶说：“再多吃几块饼干，不然没力气。嗨！咱俩都忘了，你还穿着背心呢。快脱下来，这背心够重的。别忙，我帮你。”艾里雅娜顺从地脱下了背心，手腕却不小心碰到岩石的棱角上，疼得叫了一声。沙迪耶从挎包里取出一个白底红点的手提袋，小心翼翼地把背心塞进手提袋中，然后将手提袋藏到了七八米外的草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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