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第十一章（续1）
        考克布说：“其实很多小孩比大人还要懂事。我们那儿的小学生每天只上半天课，等下了课，有些小学生就会去街上卖瓶装水、口香糖，还有一些会去捡废品，或者向外国人讨钱，一直要干到天黑才回家。一个月下来，多少也给家里挣回一些面粉钱。那些大人倒是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鲁卡妮说：“这也不能全怪他们，现在谁都找不到工作。”

        艾里雅娜说：“年纪这么小，他们的父母肯定会很担心。我弟弟以前为了买圣战卡片，在街上卖过口香糖，我妈就挺担心的，没事儿就打发我去街上看他。”考克布说：“父母当然会担心，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鲁卡妮说：“是呀，哪个父母不为儿女操碎了心。你看我的伊克拉姆，小时候吧，总担心她身体够不好。到大了，又天天操心她的婚事，怕她嫁错了人，误了终生。雅娜，你伊克拉姆妹妹很快就要相亲了，唉，我真希望她早点嫁出去，眼不见心不烦。”艾里雅娜笑道：“你才舍不得呢。对象是谁？”鲁卡妮说：“是她爸爸的上司的二儿子，长得倒是一表人才。也多亏他爸爸，你姑父才在哈马斯上台后保住了局里的工作。他这个工作油水多，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打它的主意呢。雅娜，你的婚事怎么样了？可别拖成了老姑娘。”艾里雅娜脸一红，说：“姑妈，我还小呢。”鲁卡妮摸了摸她的脸蛋，笑道：“都快十八了吧，不小了，再不嫁就成老姑娘了。要不要姑妈给你介绍一个？”艾里雅娜着急地说：“千万别，姑妈，我真的不想结婚。”

        鲁卡妮开心地笑了，说：“好好，我不说。不过，年纪再大点儿就真的嫁不出去啦，到时候你可别怪姑妈没提醒你。”艾里雅娜羞答答地说：“我才不怕呢。”考克布说：“现在比以前开放多了，我的好多朋友都不想让父母安排婚事，要自己找心上人呢。再说，咱们加沙不是也有婚介所吗，如果实在嫁不出去，还可以悄悄地向婚介所提交申请嘛。而且，没钱也不怕，也可以办婚礼。我听我爸说，哈马斯现在就在给没钱的老百姓办集体婚礼，还要送新人礼物和现金。”艾里雅娜红着脸说：“我真的没想过结婚这些事儿！”鲁卡妮说：“好啦，好啦，不说啦，雅娜不好意思啦。”她起身走进厨房，端了一盘糕点和一小罐蜂蜜出来，说：“雅娜，这罐蜂蜜很新鲜，送给你祖母。”艾里雅娜忙向堂姑妈道谢。鲁卡妮给了艾里雅娜和考克布各一个小夹子，说：“来，吃点心。”这盘黄澄澄的糕点上淋满了蜂蜜，蜂蜜表面洒着白花花的糖霜。艾里雅娜用小夹子夹起一块糕，粘在上面的蜂蜜被扯成长长的细丝。她把糕点放进嘴里，只觉香甜q弹，十分可口，不由得赞道：“好吃，唔，真好吃”。

        艾里雅娜告辞回家的时候，将装着头发的盒子交给了堂姑妈，说是自己刚下剪下来的，送给她做假发。鲁卡妮的眼圈有点儿红，她感动地说：“雅娜，你真贴心，谢谢你。”然后就搂着艾里雅娜亲了亲。艾里雅娜走在路上，把堂姑妈感动得眼圈发红的样子想了一遍又一遍，心里挺高兴，觉得这回自己做对了，堂姑妈更喜欢自己了，去麦加又多了几分希望。她快活地想，如果能去麦加，就是剃成光头也没关系。如果头发还不够，就把姐姐的头发也剃了，哈哈，姐夫晚上就得摸着光头睡觉了。

        哼着歌，艾里雅娜回到了家里，祖母正在用最大音量听广播，又是讲次贷危机的。艾里雅娜说：“祖母，你都快成经济学家了，我都听不懂，你老听它干嘛？这罐蜂蜜是堂姑妈送给你的，很新鲜。”祖母说：“难为她还想着我，你打电话替我谢谢她。”艾里雅娜答应着，走进厨房里。她看见饭锅斜搁在灶台上，只擦了一半，就拿起钢丝刷擦锅，那层又硬又黑的东西在她的反复刮擦下一点点消失了，锅身渐渐变得明亮起来。

        一天下午，鲁卡妮堂姑妈打来了电话。艾里雅娜心里怦怦地跳，赶紧从妈妈手里接过听筒，向堂姑妈问好。堂姑妈说：“雅娜，你送给我的那些头发我已经让人织好了，我们俩的头发差不多，我戴上去一点儿也看不出是假的，姑妈真的很感谢你。”艾里雅娜有些紧张地说：“姑妈，不用谢，你喜欢就好，这不算什么。”鲁卡妮咳嗽了几声，说：“这两天又感冒了，我一个月总会感冒几次，还是身体免疫力太差了。”艾里雅娜说：“姑妈，你可以多做些户外运动。”鲁卡妮说：“医生也是这么说，但我是懒惯了，在沙发上一坐就不想起来。雅娜，我和你说说去麦加的事儿。我知道你很想去麦加，但是，去朝觐的名额很有限，你姑父已经答应了考克布，所以，雅娜，很抱歉，今年我不能带你去了。按以色列人的规定，三十五岁以下的人都不能去，考克布和我这两个儿子其实都不符合规定。你姑父是靠他在政府里面的一些关系，才好不容易才破例弄到了名额。你姑父决定不去麦加了，你知道的，伊克拉姆要相亲，他得留下来，争取把这门亲事谈成。我大哥已经答应我，由他陪我们去麦加。雅娜，姑妈真的很想带上你，可这次确实是不行了。不过你放心，我们家以后肯定还会去朝觐，姑妈向你保证，只要有机会，下次一定带上你。”

        艾里雅娜听了，觉得像是从高高的台阶上一脚踩空摔了下来。她结结巴巴地说了一些话，至于说的是什么，脑子里面全无印象。终于，她挂上了电话，一脸的苍白。阿迪莱担心地问：“雅娜，怎么啦？”艾里雅娜闷闷地说：“没什么，堂姑妈说以后一定会带我去朝觐但今年是去不成了。”阿迪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阿迪莱是非常希望女儿能去麦加朝觐的，但现在，她只能一面掩饰着自己的失望、一面安慰女儿说：“雅娜，你还年轻，将来机会多着呢。你堂姑妈是说话算数的，她即然答应了，以后就一定会带你去。”艾里雅娜说：“妈，我没事，你不用安慰我。”说完，她就走进东屋，关上了门。刚开始时她还算平静，但后来，心里的辛酸难过一阵接一阵地泛起，她终于忍不住了，趴在床上哭了起来。窗外传来大嫂的声音：“雅娜，出来帮我拧一下床单，我一个人拧不动。”艾里雅娜没有回答，大嫂以为她没听见，又喊道：“雅娜，快出来，我一个人拧不动。”艾里雅娜心中突然爆发出一团怒火，她冲着窗外大声喊道：“你什么事都要我帮忙，为什么就不能自己做！”大嫂没声音了，阿迪莱在外面说：“纳蒂娅，她去不成麦加了，心里不痛快，乱发脾气呢。”

        哭了一场之后，艾里雅娜觉得屋里实在闷得慌，就走进院子里。妈妈正在和大嫂一起晾床单，大嫂看了她一眼，眼神中似乎充满了厌恶。艾里雅娜目不斜视地走出院门，来到街上。她做着深呼吸，想放松一下，可大嫂那厌恶的眼神总是在脑海里出现。艾里雅娜闷闷不乐地想：“看来大嫂是不会轻易原谅我了。”她有些后悔，不该向大嫂乱发火。大嫂一向为人和善，自己每次向她发火，她都是很快就忘了，从没跟自己计较过，但这回有些不一样。艾里雅娜一想到那眼神心里就难受。那眼神分明是在说，自己在别人眼里就是个怪物，别人一直在努力容忍，而自己却越来越不知好歹。

        她垂头丧气地在街上乱转，后来又向法哈勒家走去，想和塞日娅说说话。到了他家门口，敲了几分钟的门，却没人开门。艾里雅娜沮丧地想：“塞日娅也烦我了吗？她是不是故意不开门？不会的，她们不会这样对我，她们一定是出去打听法哈勒的消息了。”

        艾里雅娜的情绪十分低落，漫无目的地走着。前面是一排平房，其中有一间房子的屋顶上长满了两尺多高的野草。这间房子的背后有个土坡，顺坡就能走上房顶。艾里雅娜现在不想和任何人接触，也不想被任何人看见，她顺着坡轻轻走上房顶，选了个野草最茂盛的地方坐下来，浓密的、顶端长着米粒大小白花的野草立刻把她和外界严严实实地隔开了。

        坐在草丛中，艾里雅娜反复地想：“我做了那么多努力，甚至把头发都剪下来送给堂姑妈了，为什么她就是不肯带我去？可是那个傻瓜考克布就能去！”这个念头憋得她直想和人吵架，又想大喊大叫。“堂姑妈知道我有多想去麦加，她既然能带考克布去，为什么就不能带我去？堂姑父和伊克拉姆妹妹都不去了，不是空出来两个名额吗？可她就是不带我去！”艾里雅娜越想越是气愤。

        过了会儿，她又想：“会不会是堂姑妈在故意跟我开玩笑她知道我太想去了，就先让我失望，最后一刻再给我惊喜？不会，堂姑妈可不是爱开这种玩笑的人。”她皱着眉头，思忖道：“会不会是堂姑妈一直都讨厌我，只是没有表现出来？或者是有人在背后说了我的坏话？还是堂姑妈嫌我家里穷，付不起旅费？唉，如果我家有钱就好了，要是能自己付旅费，堂姑妈肯定愿意带我去。钱呐，钱钱钱！到哪儿去找钱！该死的钱！”艾里雅娜心里十分烦燥。

        这次打击确实不轻，艾里雅娜很难一下子就从沮丧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她实在是太想去麦加了。纳尔玛被杀害、法哈勒被逮捕、亚伦因自己而死、可能染上艾滋病的恐惧、在轰炸中侥幸余生后的后怕这些事常常让艾里雅娜掉进悲哀、惶恐和悔恨的旋涡中。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片落叶，在荒原的狂风里翻滚，找不到方向，找不到自己。她极度渴望通过朝觐获得解救，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此。因为她相信，只有在经历了虔诚的朝觐仪式后，她的心灵才能重归平静，才能重新找到方向。而现在，坐在野草丛中，她心里有一种强烈的失去未来的感觉，好像生命随时都会枯萎。艾里雅娜闭上眼睛，向真主祈祷。当长时间的祈祷结束后，她感到自己的精神不是那么虚弱了。她想了想，决定再争取一下，不到堂姑妈出发那天就决不放弃。离她们出发还有一些时间，情况未必就不会出现新的变化。

        艾里雅娜站起身，走下屋顶。回家以后，她向嫂子道了歉。嫂子也知道她心情坏，并不计较，姑嫂俩重归于好。可是，嫂子那厌恶的眼神却总是出现在艾里雅娜的脑海中。她对嫂子更加客气，给嫂子帮忙也更加殷勤，但在和嫂子打交道的时候，却总是不如以往那样随意。这种拘谨的感觉持续了很久，才慢慢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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