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第七章（续2）
        埃尔阿里什城是埃及西奈省的省会，是个不错的中等城市，比起破败混乱、满街垃圾的加沙城可就强多了。吃完咸面饼，时间还早，兄妹三人舍不得马上离开，就在城里闲逛。他们东看看，西瞅瞅，不时发出赞叹声。艾里雅娜心中有一种身处异乡、漂泊不定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她过去从未体验过的。不久，兄妹三人遇到了爸爸的一个老朋友，舍利夫大叔，他曾经是一所小学的校长，精通法律，后来当了搬运工。舍利夫也是满载而归，喜形于色，大家兴高采烈地交谈起来，约好结伴回家，也好相互照应。

        舍利夫一脸凌乱的胡子碴，笑呵呵地说：“我来三趟了，拉法镇的东西太少，人又多，所以我后面两趟都是来这儿。你们今天买得也不少啊。”扎科特说：“我们这次买的全是吃的，糖都买了五斤。”舍利夫说：“对，大侄儿，能买就尽量多买，谁也不知道以色列还要封锁多久，只要封锁不解除，物价肯定越来越高。我前两趟来也是全买吃的，这一趟过来，我买了十五对电池，还给女儿买了一台二手笔记本电脑，比加沙便宜多了。”

        艾里雅娜早就想有一台笔记本电脑了，她馋馋地看了看舍利夫手里那个长方形的盒子。舍利夫说：“要买东西得抓紧时间，现在来埃及的人太多了，这边儿的价格也在一天天往上涨。我今天在市场上看了一下，涨得很厉害。以前埃及这边的摩托车只卖500美元，今天已经到了1400了，水泥每吨也涨了80美元，还有啊，香烟的价格翻了一倍，大饼的价格翻了两倍！我劝你们赶紧多跑两趟，不然价格还要涨。”贾比尔说：“看来是得抓紧。”舍利夫笑道：“埃及人还抱怨我们，说是我们把价格抬上去了。”贾比尔一笑，说：“确实是我们，但这价格也涨得太快了，再过几天，估计在这边也买不起了。”舍利夫说：“你看我这香烟，克里奥巴特拉牌的，在这儿买成30埃磅！不过，比起加沙还是要便宜不少。”贾比尔对大哥和妹妹说：“如果有本钱，我们可以买些香烟和杂货拿回去卖，肯定能赚不少钱，就是买大饼回去卖，也能对半赚钱。”扎科特在发愣，没听见他说话，艾里雅娜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回去咱们和爸妈商量一下。”

        在路边等车的时候，他们看见有好几拨加沙人去敲埃及人的家门。贾比尔问舍利夫：“他们去人家家里干什么？”舍利夫说：“买东西。他们可以从埃及人家里直接买旧货，要比市场上便宜。埃及人也高兴，门都不出就可以把旧货卖个好价钱。两边都觉得占了便宜。”他见几个加沙人刚敲开一户人家的门，就问道：“你们去不去瞧瞧？”贾比尔知道带来的钱已所剩无几，耸耸肩说：“你去吧，我们在外面等你。”舍利夫提着包裹，走进那户人家。没过多久，舍利夫出来了，手里多了一个破得连门都要用透明胶纸固定的微波炉。艾里雅娜暗想，这东西恐怕一通电就得冒烟。舍利夫高兴地说：“还能用，这门我回去修修，修好了给我四儿子家里用。嘿嘿，你们猜花了多少钱？才十美元，就算只能用一年也值了！”

        看着舍利夫高兴得像捡到宝贝似的，艾里雅娜也动了心，她说：“大哥，下次我们也去。”扎科特好像一直在想心思，听了妹妹的话，愣了一下才说：“看情况吧。”贾比尔见街对面有两个人，看着也像是加沙来的，他们空着两手，模样十分悠闲，不由感到奇怪，说：“大叔，你看那两个，什么也没买到，还这么悠闲，一点也不着急。”舍利夫看了看，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是专门来埃及这边儿享受生活的，不是来买东西的。你去水烟馆看看，多的是加沙人，一边抽水烟，一边喝红茶，嘿嘿，惬意得很。”贾比尔羡慕地望着他们，说：“这日子过得好。”舍利夫说：“有过得好的，也有倒霉的。上次我来这里，就碰到一个过去的同事，是来这边看病的，唉，人都瘦成一把骨头了。小伙子，趁年轻，抓紧时间享受生活，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

        四人一直没能拦到车，就走到下一个路口，这里已经有两个加沙人在等着拦车了。终于，他们拦下了一辆去拉法的大货车。这货车的车厢里装着牛羊，但有一小半是空的。司机想挣外快，双方很快谈妥了价钱，说好在边境线下车。六个人带着大大小小的包裹爬进车厢里，各自坐下来。贾比尔最后上车，他大喊一声：“好了！”卡车立刻发动，车身猛地抖了一下，向前驶去。那些牛羊受了惊吓，往里面挤成一团，地板上到处是臭哄哄的粪便。不过，这种臭味并不太刺激人，多闻一下，还能从中闻到淡淡的青草味。大家开心地攀谈起来，分享着各自购物的乐趣。艾里雅娜颇感兴趣地听着，却没注意到大哥一直盯着地板，一言不发。

        忽然，扎科特对贾比尔和妹妹说：“我不回去了！我要留在埃及打工。”兄妹俩大吃一惊。扎科特接着说：“我已经决定了，不要劝！你们两个要照顾好家里，我挣了钱就回来，告诉纳蒂娅，我很想她，很想儿子。叫她别在娘家待久了，人家会有意见的，叫她早些带儿子回家。”话一说完，他就站起来。

        艾里雅娜着急地叫道：“大哥你不要走！”贾比尔冷静地问：“哥，你考虑清楚了吗？”扎科特点点头。贾比尔说：“哥，你没有证件，也没有钱。”扎科特说：“我会想办法的，你们别担心，我很快就能找到工作，你要照顾好家里人。”舍利夫对扎科特说：“小伙子，有闯劲儿！我支持你，在加沙没出路。不过你要小心，别给埃及警察抓住了，尽量往小地方走，最好是到郊区的农场找工作，千万别进城。”扎科特说：“谢谢大叔，我会注意。”他回头朝驾驶室喊：“停车！停车！我下车！”连喊几声，货车一个急刹停了下来，扎科特拍了拍弟弟妹妹的肩膀，又对舍利夫点点头，就跳下了车，喊道：“好啦！”他在车后对弟弟妹妹挥挥手，就转身走了。

        货车重新开动，艾里雅娜眼泪汪汪地望着大哥的背影。贾比尔对她说：“雅娜，别担心，大哥能照顾好自己，他在埃及挣钱，总比在加沙找不到工作强。”舍利夫劝道：“大侄女儿，别哭了，他一个小伙子，应该闯一闯。我要是年轻十岁，也要留在埃及，就是打黑工，也比在加沙强十倍。再说，不就隔一条国境线吗，他什么时候想回来都容易。”坐在贾比尔旁边的穿皮裤的中年男子也劝道：“姑娘，他是个大男人，不怕的，只要能挣钱，担点儿风险不算什么。加沙老打仗，埃及这边还不打仗，他在这边更安全，是不是？”

        艾里雅娜对面坐的是一个戴金丝眼镜的年轻人，他摸了摸下巴，说：“他没有合法证件，这是个大问题。去小地方是对的，越偏僻越好，但还是得看运气。”穿皮裤的中年男子说：“我们那儿有些小伙子，为了攒够结婚的钱，冒险翻过巴以边境线，到以色列人的果园去找工作，这可比到埃及找工作危险多了。你们知道的，穿边境线时如果被发现了，可能当场就会**。我有个邻居就在边境线上被以色列人抓住了，还好没打死。他被关进以色列阿什克伦市的一座监狱里，关了小半年才放出来。”舍利夫对艾里雅娜说：“大侄女儿，你大哥不会有多大危险，就算被埃及警察抓住了，也不过关上几天，还管吃管住。埃及人是我们的朋友，他们理解我们的苦处，不会为难他的。”

        在众人的安慰中，艾里雅娜止住了眼泪，她想，大哥留在埃及未必不好，至少是个新机会，确实要比困在加沙强。但她心里实在舍不得，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和哥哥分开这么远。想着想着，鼻子一酸，泪水又涌了出来。不过，她看着二哥一脸轻松的样子，慢慢地也觉得，这不是多大的事，大哥在埃及如果呆不下去，回来就是了，又不远。于是，她的心情逐渐好转了。贾比尔对穿皮裤的中年人说：“你买的东西不多啊，难得来一趟，怎么不多买点？”皮裤男子说：“我这趟来，不是来买东西的。”舍利夫问：“是来玩儿的，还是来走亲戚的？”皮裤男子笑道：“都不是，我是来卖东西的。”

        戴金丝眼镜的小伙子好奇地问：“你卖什么东西啊？”皮裤男子说：“我在汗尤尼斯有两个花圃，每年能产200万枝花。我就是来卖花的。”小伙子惊讶地说：“200万支，那么多！”皮裤男子笑了笑说：“也不算多。我过去主要是卖给以色列人，有时也通过他们卖给法国人和英国人。但现在以色列搞封锁，我一支花也卖不出去了。你们知道，花这东西，很娇贵，时间一过就蔫了，一钱不值。这不，听说边境墙倒了，我立刻就剪了30万只康乃馨，运到埃及这边来了。”贾比尔问：“卖得怎么样？”皮裤男子一摊手，说：“昨天卖了20万支，今天把剩下的都卖了，但价格卖得很低。那家伙砍价砍得厉害，他知道我这些花必须马上脱手。我算过，勉强保了本，这已经很走运了，我也没想过要赚钱。”舍利夫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弟，这年头，保本就是赚！”大伙儿都笑了。金丝眼镜问：“你的花圃一年真的能产200万枝花？”皮裤男子说：“当然能。这不算什么，我有个同乡也养花，他的花圃一年少说也产300万枝花。”他叹了一口气，说：“这世道太坏了。我和他打小就是好朋友，长大了又一直合伙做生意，可没想到，这么好的朋友也会突然翻脸，把我给坑了。”

        贾比尔问：“为什么？”皮裤男子哼了一声，说：“为了钱嘛。我们在以色列有个大客户，07年两派冲突爆发前（指法塔赫与哈马斯两派），这个客户订了150万支花。我和我那朋友本来说好的，我们各占50。发货那两天，恰好我内弟家里有事，我去帮忙，就把交易的事都委托给他去做。我们过去合作过很多次，彼此之间一向很信任。谁知道，他见以色列人的封锁越来越严了，怕自己的花卖不掉，就把我那50的份额给抢了，把自己的另外75万支花也卖给了以色列人。而我的花运到关口就卸了货，一堆就是好几天，也没人管。等我发觉了，跑过去看，那些花都快烂成水了。”

        金丝眼镜气愤地说：“太缺德了！该去告他，至少要搞臭他的名声。”皮裤男子撇撇嘴，说：“这种事谁也不会管，我只能认倒霉。当然，我和他绝了交。”舍利夫一笑，说：“见利忘义，这样的事太多了。人嘛，逼急了什么事都能干出来。换了你我，处在他那个位置上，说不定也一样。”皮裤男子说：“我们作了这么久的好朋友，平日里两家也走得亲近，哼，他也下得了手。”舍利夫说：“这年头，大家压力都大，压力大了嘛，什么都会压变形。很多人都以为善良的反面是邪恶，其实不是，善良的反面是压力。”

        金丝眼镜想了想，说：“没听懂。为什么这样讲？”舍利夫说：“这道理其实很简单。在没有压力的时候，多数人都愿意与人为善，但是，一旦有了压力，大部分人的善良立刻就会被自私和凶狠所取代。”贾比尔说：“都是以色列人干的好事，他们的封锁不知道弄坏了多少人的良心。以色列人就没一个好东西，都该下火狱。但愿真主不要饶过他们任何一个！”

        金丝眼镜摇摇头，说：“也不能这样讲。说句公道话，有良知的以色列老百姓也不少。比如说，在封锁后，加沙工人没法再去以色列打工了，但有的以色列雇主却一直坚持给工人寄钱，资助他们的生活。你说这些雇主是坏人吗？在以色列，有不少民间组织，他们出钱聘请律师，专门帮巴勒斯坦人跟以色列人打官司，替他们讨回公道，这样的人是坏人吗？这些人善良、有正义感，他们都是好人。”

        艾里雅娜说：“我也听说，在约旦河西岸，有一群以色列老太太，她们每天都在各个检查站纠正以色列士兵的言行，阻止他们刁难巴勒斯坦人。”金丝眼镜愤愤地说：“西岸的土地都被以色列人切成碎片了，我看住在西岸的人还没有我们自由。”舍利夫说：“以色列有好人，我们这边更有好人。加利利湖你们都知道吧，那下面常常会有很强的暗流。十多年前，我一个同学的表弟就是为了救一个在加利利湖落水的犹太男孩，给淹死在湖里了。”皮裤男子说：“我听人说那湖里面有水怪。”金丝眼镜说：“真有水怪就好了，我去把它拍下来，卖给探索频道，准能赚一笔。”贾比尔笑道：“哥们，要去咱俩一起去，我按住它的脖子，你拍照。”大伙儿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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