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第七章（续1）
        回到家里，天色已经昏暗，扎科特正在院子里修椅子。艾里雅娜走到他面前，把100美元放到他手上，说：“大哥，我挣的！”扎科特惊讶地问：“你怎么挣的？乌姆给你发的工资？”艾里雅娜得意地说：“我义务为乌姆工作，不领工资。这是我的普利策新闻奖。”她把给女记者帮忙的事告诉了扎科特，然后说：“这100元你拿给大嫂，让她高兴高兴。”扎科特脸一黑，说：“别管她，给妈妈。”艾里雅娜说：“大哥，别再和大嫂怄气了，你快给她吧，以后不要吵架了，家里都快给你们闹翻天了。你别说是我挣的啊。”扎科特哼了一声，说：“要给你去给，我不去。”艾里雅娜急了，她用手推加用头顶，硬把大哥顶进了小平房。过了一会儿，大哥出来了，说：“给了，见钱眼开，嘴都笑烂了。”艾里雅娜把剩下的50美元交给了妈妈。吃饭的时候，大嫂有说有笑，还给大哥递菜。

        然而，好景不长。一天傍晚，乌姆组织的募捐会结束以后，艾里雅娜和其他人收拾好会场，就回了家。她刚进院门，就听见莫尔台兹在凶声恶气地打骂，他的妻子和女儿在不停地哭叫。艾里雅娜心头火起，恨不得抡起铁棍打莫尔台兹一顿。她在院子里停下来，咬着牙，怒视着莫尔台兹家的窗户，终于忍不住骂道：“王八蛋！”然后就气呼呼地走进家门，“砰”地一声把门关了。她正要和妈妈说说这个可恶的邻居，却吃惊地发现，妈妈正在淌眼泪。她连忙上前问道：“妈！出什么事了？”阿迪莱叹了口气，说：“你大哥大嫂又吵架了，吵得很凶，两个人嚷着要离婚。”艾里雅娜问：“大哥大嫂现在在哪儿？”阿迪莱擦了擦眼角，说：“纳蒂娅抱着当当回娘家了。你大哥打了她两个耳光。”艾里雅娜着急地说：“他怎么能打人呢？他人呢？”阿迪莱说：“也出去了。他说这婚离定了。你说这可怎么办？”艾里雅娜说：“妈，我这就出去找大哥。”

        艾里雅娜在外面找了一大圈儿，但没能找着扎科特，只好回了家。跨进院子里，莫尔台兹还在没完没了地打骂妻女，那骂声像是在用锅铲不停地铲锅底，听着十分刺耳。艾里雅娜**，冲到莫尔台兹家门口，猛拍他家的门，大吼道：“莫尔台兹，你混蛋！不许你打人！混蛋！”莫尔台兹的声音一下子停了，过了片刻，他叫道：“滚开！”阿迪莱连忙跑出门，把愤怒的女儿拖回家，她不安地看了看外面，说：“雅娜，你干什么？他们家的事，我们管不了的。”艾里雅娜说：“我就是要管！”祖母哈哈大笑起来。

        吃晚饭的时候，大哥打电话说不回来了。一家人闷闷不乐地嚼着米粒和豆子，谁也不想说话。过了两天，阿迪莱逼着扎科特去接纳蒂娅回家，扎科特却坚决不去，说一定要离婚。阿迪莱气得骂了儿子一顿，利亚德也训了他几句。扎科特一声不吭，等父母训斥完，拔脚就出门了。阿迪莱无奈，只好和女儿轮流给纳蒂娅打电话，劝她回家。纳蒂娅一听到艾里雅娜的声音就伤心地哭了起来，她向艾里雅娜诉说自己的委屈，以及大哥对她的漠不关心。最后，她说自己心意已决，一定要和大哥离婚。艾里雅娜急了，费尽力气地劝大嫂，但大嫂很快就挂了电话。艾里雅娜焦急地对母亲说：“他们两个都想离，这可怎么办呀？”阿迪莱满脸愁容，无计可施，利亚德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地抽闷烟。

        祖母一直冷冰冰地在旁边看着，这时，她忽然说道：“劝她回来干什么？想走就走，家里还少了一个人的负担。她走了，扎科特可以另找。”阿迪莱说：“纳蒂娅是有点儿懒，但她是个好媳妇，我可舍不得她。”艾里雅娜听了祖母的话，心里很不高兴。她回到东屋，闷闷不乐地坐在床沿上，对着枕头发呆。她担心大哥大嫂这回真的会离婚，但是，除了劝大哥，她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08年1月23日，是个让许多加沙人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津津乐道的日子。吃过午饭，艾里雅娜正洗着碗，院门“咣”地一声被推开了，二哥贾比尔大步走进来，高声说：“妈，妹妹，你们知道吗，巴埃边境的隔离墙给炸开了，现在好多人都去埃及那边买东西了！”阿迪莱停下针线，惊讶地问：“隔离墙给炸了？谁有那么大胆子？埃及人不管啊？”贾比尔兴奋地说：“还能有谁？哈马斯呗。听说炸开了六七公里的大口子！他们可真有魄力，干得漂亮！”艾里雅娜忙问：“哈马斯和埃及人没打起来？”贾比尔说：“听说有一次小冲突，不过很快就没事儿了，埃及人很同情我们的，我一直就很喜欢穆巴拉克（埃及前总统，在任期间努力推动中东和平进程）。。哈，这么大的缺口，我们可以随便走，用不着再过那个萨拉丁大门（加沙埃及边境线上的拉法关口的大门）了。妈，咱们得赶紧想办法凑一笔钱，到埃及去买粮食，还有其他的东西，价钱要便宜好几倍，买得越多，咱们就省得越多。”

        阿迪莱也知道，那边的大米、面粉、油、糖、豆子等物都要比加沙便宜得多，如果多买些回来，就可以为家里省下不少钱。可是，家里现在已经没剩几个钱了。阿迪莱默默地靠在椅子上，开始想筹钱的办法。一直拖了三天，艾里雅娜全家东拼西凑，四处借钱，终于凑足了一笔钱，准备去埃及采购一番。利亚德本来只想让扎科特和贾比尔去，但艾里雅娜闹着也要去，利亚德拗不过女儿，只好同意她跟着去。在这三天的时间里，艾里雅娜家的很多邻居都已经去了埃及，有的还去了几趟，他们大包小包带回不少东西，让人又眼热又心慌。

        上午，艾里雅娜兄妹三人拿了几个大口袋，拉着两个从邻居那儿借来的小拖车，登上了驶往拉法镇的公交汽车。车上挤满了男女老少，带着各式各样的口袋、箱包和绳子。车厢里很热闹，乘客们大声讨论着埃及的购物路线、各地的价格差异，那些已经去过埃及的人被前后左右的乘客们包围着问来问去，仿佛大明星接受采访。艾里雅娜一直很向往埃及，她十分兴奋，一路上东张西望，说个不停。到了拉法的边境区，人们争先恐后下了车，他们自以为来得早，却发现这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空地上停满了车，有公共汽车、出租车和卡车，还有轿车、油罐车、摩托车，以及驴车、马车、牛车、手推车和自行车，似乎加沙所有的交通工具都聚集到了这里。贾比尔说：“怪不得这几天加沙城里连一辆出租车都看不到，原来都到这儿来了。”扎科特说：“这儿打车的多。”艾里雅娜说：“来了这么多车，埃及人会紧张的。”

        三兄妹随着众人往前走了一段路，这才看见，以前连绵数公里的隔离墙已经倒在了地上，埃及那边的房舍在眼前一览无遗，有几辆插着绿旗、载着哈马斯武装人员的摩托车正在隔离墙倒塌处来回巡逻，不时有人向他们挥手致意。显然，哈马斯炸毁隔离墙的大胆举动深得民心。边境上有很长一段隔离墙是三十多英尺高的黑色金属墙，它的横截面凹凸不平如同拉链的链齿。现在，这堵金属墙已经被炸倒，但其末端的一小截仍高高耸立在停车场背后。在直立的和倒下的墙之间，墙面扭曲成了一个巨大而漂亮的放射状圆弧，犹如海螺顶端的螺旋纹路，有几个男女青年正以它为背景拍照留影。那倒下的隔离墙平平整整地铺在地上，凸凹的墙面犹如一个宽大的钢琴键盘。成百上千、密密麻麻的加沙人拿着绳索和箱包，或轻快、或缓慢、或灵巧、或笨拙地踩过键盘上乌黑硕大的琴键，仿佛正在进行一场规模空前的即兴演奏。

        眼前的场景让三兄妹又惊奇又兴奋，他们沿着墙向前走，一直走到边境线上的萨拉丁大门前。虽然隔离墙倒了，但很多地方都有哈马斯警察守着不让过。真的要到埃及那边去，必须走哈马斯允许的出口。不时有人拦住他们，问他们要不要兑换埃磅和美元，还提醒说，在埃及那边，约旦第纳尔（此书中的第纳尔均指约旦第纳尔，它是约旦的货币）和以色列谢克尔都不大好用。一些卖饮料、烤肉、大饼、面包和三明治的手推车零散地停放在隔离墙边，因为人多生意好，小贩们一个个精神抖擞，声音响亮。三兄妹本来是吃过早餐的，现在手里有钱，忍不住各买了一串烤肉，在闹哄哄的人群中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忽然，艾里雅娜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她顺着声音找过去，看见前面一辆大客车的车顶上坐满了人，其中一个正朝自己使劲挥手。她仔细一看，竟是拜哈艾丁，于是也高兴地向他挥手。这时，大客车启动了，一摇一摆地向加沙城方向驶去。艾里雅娜说：“是我的朋友，拜哈艾丁，他去得真早，都买好东西往回走了。”贾比尔笑着说：“就是那个在斋月里把你半夜拐跑的家伙？”艾里雅娜嗔道：“二哥，你胡说，什么拐跑啊，是我自己想去玩儿的，人家是正经的斋月鼓手。”

        扎科特今天一直有些心神不宁，他说：“雅娜，我们家就数你性子最野，贾比尔只是嘴上野，你是真的野。”贾比尔有些不高兴，说：“我怎么只是嘴上野了？我胆子比她大多了。”艾里雅娜也不高兴，说：“凭什么说我野，那次是我和妈赌气来着，又不是天天这样。”贾比尔笑嘻嘻地说：“你是怕你那个法哈勒听见了不高兴是不是？哈哈，你那点儿小心思，当哥的全知道。”艾里雅娜羞红了脸，说：“二哥你净瞎扯。我们快过去吧，我怕埃及人会把这里重新封锁起来。”贾比尔说：“我看不会，要封锁早就封锁了。走吧，去前面那个出口。”

        在萨拉丁大门附近有一个地形平坦又靠近埃及公路的地方，那里的隔离墙已经被搬开，缺口两边停着许多小客车和出租车。大量的加沙人就是从这个缺口穿过边境，然后坐上车驶向埃及的城镇。哈马斯警察正在缺口处忙碌地维持着秩序，不知道为什么，后面的人被他们全部拦了下来。边境另一边的埃及士兵懒洋洋地站在原地，无动于衷地看着等待越境的人群，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人们在缺口前越聚越多，但哈马斯警察始终不肯放行，艾里雅娜兄妹被堵在后面，只好耐着性子等着。

        几十分钟过去了，数千加沙人已经在缺口处黑压压地堵成了一片，许多人不耐烦地叫嚷起来。随着时间的拖延，人群中出现了骚动，还有传言说，哈马斯已经和埃及方面达成协议，今天中午就要重新封锁边境。不少心急的人开始往回走，他们避开哈马斯警察，悄悄穿过边境线，走进了埃及广袤的田野中。兄妹三人又等了约二十分钟，前面忽然有人喊：“放行了！”人群立刻潮水般拥向缺口。缺口对面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平地后是茂密的树林。拥挤而喧闹的人群穿过缺口后，或乘车或步行，很快就消失在了茂密的树荫下。艾里雅娜和两个哥哥都是第一次踏上这片古老而美丽的土地，他们如同小鸟出笼蹿上天空，心中充满了无法形容的解脱感。尤其是艾里雅娜，自从进入埃及，她就兴奋得难以自制。她又说又笑，东看西看，巴不得把路过的每个地方都逛一遍。

        埃及这边也有一个拉法镇，它与加沙的拉法镇相邻，人口不多，商铺也少。隔离墙的倒下给这个小镇带来了空前火爆的生意，那些平日顾客稀少的小商店门前都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全是从加沙来的巴勒斯坦人。三兄妹找到两家门前已排起长队的商店，然后分工：艾里雅娜和扎科特排一家店，贾比尔排另一家店。大米，面粉，干豆子，能买多少买多少，糖、盐和食用油也要多买一些。

        队伍缓慢地向前推进，每个人都竭尽所能地大量购买，然后扛着大包小包走出来。排在后面的人盯着他们鼓鼓的口袋，心里不由得着急，害怕排到了头却没有东西可买。前面出现一阵混乱，原来，最靠前的两个男子为了争夺最后两罐蜂蜜，相互推搡起来，眼看就要打在一起，周围的人连忙把他们拉开。老板还算公道，对其中一个说：“你不能全买走，人家也需要，我只能卖一罐给你。另一罐卖给他。”男子没说话。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队伍继续移动，但大家更加担心了。果然，在扎科特兄妹就快排到柜台的时候，老板大声宣布：“诸位，店里还有一对电池，一把蜡烛，三罐奶粉，半袋白糖，其他的都卖光了，干豆恐怕要等到下午才能运过来，大米和面粉今天就别想了，要有货也是明天。”

        排队的人们抱怨着散开了，他们四下张望，寻找别的商店。艾里雅娜问扎科特：“大哥，怎么办？”扎科特说：“去贾比尔那儿，把钱都给他。”谁知两人走到半路就遇到了贾比尔，他也是两手空空。艾里雅娜问：“二哥，你那边也卖光了？”贾比尔愤愤地说：“像蝗虫啃过一样，连铅笔都抢光了，就差没把老板娘塞进口袋了。”

        三个人都着急了，在小镇上毫无方向地寻找着，但除了一家排着长队的商店，其他商店都已无货可卖。兄妹三人越发心慌。不过，在拉法镇上一无所获的远不止他们兄妹三人，街上到处都是什么也没买到、满脸焦急的巴勒斯坦人。看到还有这么多人与自己一样，艾里雅娜反倒不怎么慌了，她觉得，只要人多，总会有些保障和出路。果然，兄妹三人听到一些人在商量，要到一个叫埃尔阿里什的城市去，它距拉法镇约四五十公里远。兄妹三人立刻决定去埃尔阿里什。他们在路边拦下了一辆去埃尔阿里什的出租车，车里已经坐了五个人，但司机表示，车顶可以坐人。谈好价钱，三人爬上车顶，两兄弟一前一后，牢牢抓住车顶上的行李架，把艾里雅娜夹在中间。

        出租车启动了，车开得不快，有些摇晃。公路上有很多加沙人，他们有的乘出租车，有的挤在大客车里面或坐在车顶上，有的自己赶着驴车和马车。一些人没坐上车，只好在公路边徒步行走。这段公路狭窄而弯曲，路上车辆的速度都不快。艾里雅娜兄妹所乘坐的出租车前面有一辆小皮卡，皮卡前面是一辆驴车，赶车的老头正抽打着驴子，他妻子背对车头坐着，不安地四下张望。前面驶来了一辆装甲车，它那庞大坚固的车身唬得沿途其他车辆纷纷避让。装甲车在公路拐弯处放缓了车速，与老头的驴车擦肩而过，装甲车低沉有力的引擎声和驴车的蹄声、铃声迎面撞在了一起，然后又迅速分离。

        埃尔阿里什城终于到了，这里有很多商店，虽然每家商店的门前都挤了一堆加沙人，但看得出并不缺货，有些商店旁边还停着装满货物的大卡车。三兄妹把能买的都买了，只留下回家的车费。他们身边多了好几个大包，两个小拖车上也各垒了两大袋面粉和大米。三个人心满意足，在路边坐下来，吃妈妈做的咸面饼。他们一边吃，一边商量，打算回去再凑笔钱，再来痛痛快快采购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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