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城郊的学校
        一锅热气腾腾的大锅正在餐桌上咕嘟咕嘟欢乐地唱起歌，翻滚的沸汤里八角、桂皮、花椒和辣椒，上上下下浮沉不断，还有剁成块状的兔肉，这是我父母全家正式搬到南村头学校的日子，看起来慈祥的姜校长特意从农民那打猎到的野兔送过来的，只是不知道是免费偶然得之还是提前预订。那是个长得很高的校长，略微有点驼背，两颊白发夹杂，前额因为教学、政治、爱情以及家庭因素而毛发略秃，一脸真诚的微笑赠送上门，一贯假假的对于我的耳垂表示称赞，所以不管再真诚的微笑，我还是不喜欢他。

        两个小时的熬制让这被隔成卧室和客厅的单间里飘溢着浓浓的肉香，只是这浓烈的肉香虽然解了我无荤不欢的馋，也正如太过浓烈的爱让人无法消受一般，这肉香在我的新家里绕梁三日不绝，连睡觉的被子上都能闻到那股味道，正如我很讨厌这个单间一样，那个帘子能挡住所有隐私吗？

        这是个单间，正如前面所说，因其正处在楼道L型底部角落，正好而且很合理的占用楼道资源，因此在单间之外的楼道再隔了一个厨房，门口还能摆放一套储物柜、鞋柜等，并且让人觉得非常合理，因为通道的合理使用才是最大价值的空间利用，而早晚刷牙洗脸、饭后洗碗则是全宿舍人统一在L型转角处的洗漱池，有时候早上起来刷牙洗脸都能闻到昨晚不知道哪位留下的酒后呕吐物。说全宿舍人似乎很多，其实南村头学校的教职员工除了我父母之外，都是本村或者本市人口，大部分都会每天中午晚上都回家，而其他市区的教师呢？因为学校处于城郊离市区比较远，年轻的男女教师们难得有个远离父母管束的机会，除了周末回家之外都选择留宿学校，或许他们也想着这是个很容易发生点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时机。

        因此，全宿舍人包括来来去去的年轻人，包括我和兄长，不超过10个人。

        “臭弟，快点吃饭，等会带你去新学校里走走看看，你也熟悉下地方。”父亲打了一大瓷碗的兔肉汤放在我面前，“汤喝了后自己去打饭。”

        “我看啊，以前在南安叫叫小名臭弟也就算了，来南山市之后还是叫他的名字吧。”母亲端着饭碗很小心的夹起一个油麦菜，很优雅的放入口中，很斯文的咀嚼着。据说我母亲的家族在文革期间是被定义为黑五类，而我父亲是面对黄土背朝天的红五类，那时候我觉得父母怎么搞在一起完全没必要去思考。在我的未来，他/她们二位的爱情故事正如我现在咀嚼的兔子肉一般，都嚼烂了，百般滋味熟知却依然舍不得入口。

        不管是从我未触碰过的传说还是未来我所认知的，我父亲家里之前的确是穷得不一般。按照传统的说法，我有两位爷爷，一位是大爷爷一位是二爷爷，二爷爷就是和我有着血缘关系的亲爷爷。大爷爷年轻时候娶了我的奶奶，不知道什么原因就去世了，只留下我孤苦伶仃的奶奶和大姑。不懂得老一辈是怎么想的，估计还是为了这个“穷”字。村里的长辈帮我奶奶出谋划策并实际的张罗着，然后我亲爷爷就入赘到了这个家里，而后就有了我父亲，然后我敬爱的父亲还是因为这个“穷”字，初中毕业就去参军，一呆就是八年多，据说万分不舍的离开军营与战友的原因，就是爱上隶属黑五类范围内的我的妈妈，我父亲一旦谈起此事，总是右手往天空一挥，意气风发的说，“我是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典型！”，按照现代人听后的想法就是：就这么爱炫，撒狗粮吗？

        对于“穷”这个字，那时候的我是没有概念的，对于日后拥有几千万家产而不过两年时间就一落千丈的“负翁”，就非常有概念，正如我母亲常说的，“一分钱得掰成两半花”，而我的成长历程是穷怕了同时也花惯了。南村头远比我的老家来得富裕，只是这富裕是因为我父母谈话里后才得知，从表面上是绝对用扫描仪、测谎机都看不出来。不是他们隐藏得深，而是他们一直的习惯都是如此。习惯，这两个字对于不同属性地区的人都不一样，对于城里人而言，再没钱也得炫耀一番，至少口舌与外形上不能落下风。农村的人，分为两个极端，有钱的说自己没啥钱过日子还凑活着呢，没钱的说还凑活能吃得起满汉全席。其实都是一个尿性。对于南村头城郊结合部来说，对于财富这个东西而言，都得掖着藏着，见到人问起这事都得这么说，“没呢，哪个缺心眼说的呀，我儿子一个月也才58元，哪来的有钱，扯着谁了呀？”、“没有没有的事，别瞎说，我还每天稀饭就咸菜呢，没钱！”，当然，偶尔也有一两个喜欢炫富的，从南村头村到隔壁的南村后，步行10分钟的事情也得开着新买的小汽车过去喝杯茶。许多村里人背后嘀咕损毁着人，“切，最见不得这种刚有点钱就撅屁股的，还能屙出金粑粑？！”，面前还是依然隐藏些微不屑的谦恭，“哎呦呦，大老板来啦，啥事还得让你跑一趟，先抽根烟，喝什么茶？”，正如这个学校的翻新也就是个面的问题，涉及不到本质里的改变。

        L型教学楼二楼，也就是我们家宿舍直行过去第一间是男教师宿舍，隔着一道我爹日后扛碗面常蹲的红砖砌成的槛，就是学校的校长室，再过去就是学校教师统一的办公室，而后就是三间初中部教室，转下楼梯就是小学部，12345，五间小学教室，所有的教室都是双人座双人椅，桌椅都是瘢痕累累似乎黯然神伤的待在固定位置上，更像是每一个经历过这个班级、这套桌椅的人，所想表达的情感，或许有悲伤，或许有挫折，或许有快乐，或许有收获，或许还有自卑。再直行就是通往公厕的通道，有个杂物间，右转过去就是学校的体育室以及学校的大铁门。大铁门旁边依着围墙有个楼梯，水泥砌成的楼梯通道狭窄，楼梯也坑洼不齐，只是扶手上的触感让我感觉喜欢，或许是因为众人行走都爱扶着扶手，显得光滑亮丽，犹如现代有钱人或闲人爱把盘的玩物似的都包浆了，楼梯下有个凹进去的空间，这个空间里幽暗而浅小，是我未来经常想念起来的位置，虽然就近就是一条臭水沟。

        L型教学楼的对面是一字型辅助教学楼，有一间是综合教学室，另外一间似乎是初中部的教室，但记忆不甚深刻，只记得未来在这间教室里因我而发生了一件惨案。再来就是操场，属于只要风一旦略微颤抖，就能迷失你的眼的那种，我那时候还不太懂台风是什么，也没有关于台风的记忆，或许是因为我父母把我保护的太好，也或许因为自己神经过于粗大而没有感受到，反正不像现在闻风色变。但是我知道，这个操场万一来个大风，估计就得停课。一想到这个，我就蹲在操场中间又是一阵猥琐的笑，如果还有地震、海啸啥的，我不就爽死了？！至于届时真的如我所愿，能怎么爽死了自己也不知道，而这个“爽”字那时候我也是不懂的，属于不懂这个感觉却觉得一定会开心得不得了的意思。

        学校的周边照8/90年代的惯例，依然是红砖加水泥的堆砌，只是望着上面竖立的一道道玻璃，就像一柄柄利刃的刀锋让人望而生畏，只是用途何在不太理会，有心人不在乎无心人不会来，或许只是为了虚弱的威慑感存在？而看见靠近L型教学楼楼梯边上的围墙我就笑了，这似乎可以成为以后的某种通道，但我更关心的是教学楼竖立在楼梯边上的两根大柱子，我从下仰望这大柱子上的玻璃碎渣想着，光着脚下来会疼吗？

        站在楼梯转角处往外看去，一片绿色的田地以及一潭深绿色的小池塘，这池塘里有双眼睛也在深邃的望着我，似乎在呼唤着我过去，池塘边上竹木交错着生长，一二株香蕉树在中间凑数，脚下则是无数的水莲摇曳。望着的这片土地，好像每一株生命都在呼唤我，想我过去一道倾诉，想我过去触摸，想我过去躺在其中，似乎我也是一株西瓜藤，我也是一株水稻，我也是养育着万千生物的一份子，呼吸着这里的一切气息。我感知，未来的我会深念着这片土地。

        有时候对于现代人而言，深念只是为了凑数，而我的深念，则必然是刻苦铭心，在我未来的日子里，不管是人是物我总是能非脑力非人力很自然的保存记忆。而我在这片土地上的时间是那么短暂，但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的感知，感知或许不是为了回去，而是为了更永远的保存，就像学校大铁门旁楼梯口，那里有个人以后会经常站在那里高声喊着我的名字，就像个天然的扩音喇叭，以至于全村妇孺皆知，而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是应该羞愧还是骄傲，或许仅仅只是深念而已。

        任何事物和人对于小孩子而言，或许都是极为巨大的具有一定威慑力，就像日后我面对自己的孩子，总会琢磨他们对于每一个小小的难关都如此恐惧，对于每一份小小的关爱都如此奢望而不解一样。为了深念我回来过这片土地好几次，而回到母校仅仅才两次，其中一次已是30岁左右，最后一次来它已经片砖片瓦不存。第一次回来望着这个学校旧有的一切，我竟然感觉当初的自己竟然是那么勇敢，更怀疑的是当初自己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而这些都保存在我频繁流浪的那个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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