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龙藏渊底心惶惶 (2 / 2)
        栖霞像往常一样早早起了床，洗漱完毕用过早膳后走向张政修的房间，途经庭院，她看见一名短发宫女低着脑袋拘谨的站在花坛边，若是平日，她定会上前多问几句，只是现下心思都在别处，也就没再多事。推开房门，习惯性的唤了声“政修！”却见一个高大的背影正坐在她每天所坐的位置上。

        张居正也听说了栖霞之事，对于这位悉心照料幼子的公主一直心存感激，此时又见她来的这么早，难免有些触动，当即起身行礼。栖霞曾与这位当朝重臣打过几个照面，知道他便是政修的爹爹，赶忙颔首屈膝恭恭敬敬还了个万福。简单寒暄了几句，张居正为了避嫌便推托说还有事回到了慈宁宫，草草用了些早膳后便只需静候万历到来。

        “陛下，陛下，该起床啦。”熟梦中，孙海尖锐的声音就像苍蝇似的在万历耳边回响，刚想发火却又听他说道：“张阁老已经到京城啦，此时正在慈宁宫，等着陛下过去呢。”

        孙海的话让万历猛然回忆起昨日之事，手忙脚乱的爬起身洗脸漱口换好衣服，随手抄起几块糕点便出了宫门。孙海早已备好鸾舆，万历三步并做两步蹦了上去，可还未坐稳却又爬了下来，嘴里含着块桂花糕口齿不清的嚷嚷道：“不乘辇，走，走过去。”

        一路紧张的思索着待会儿该如何向张先生交代，不知不觉中便到了慈宁宫。万历惶惶不安的走进主殿，可当他面对母后和张先生那两张严肃冷漠的脸后，先前想好的话便全都忘了，只好一声不吭的在李太后膝前跪下。

        “皇儿，母后已替你向张先生求过情了，就权且看在你年纪尚轻，还未铸成大错的份上，先不做追究。然而你还需下一封罪己诏好好反省，日后切莫重蹈覆辙。”李太后率先打破了沉默。

        “罪己诏？”万历吃惊的重复了一遍，在确认自己的耳朵没有听错后，扭扭捏捏极不情愿：“母后，儿臣诚心认错，定当悔改。可下罪己诏也，也实在太丢人了吧！你让儿臣今后如何统领群臣？”

        “陛下此言差矣，《尚书》中曾有载，商汤有云，余一人有罪，无以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上古圣君尚且罪己，更何况陛下乎？”不待李太后答话，张居正便抢着说道，他声如洪钟，音色明亮，在大殿内绕梁回荡。

        “上古时人心淳朴，与今不同，况且本朝又无此先例。张先生，朕以后决计不会再近酒色，还请您...”万历一个劲的讨饶，心想哪怕再去跪六个时辰，也不能下这封丢人的诏书。

        “汉武帝，唐太宗皆曾下有罪己诏，还不是为世人称赞，陛下到底有何顾虑？若失德而不自省，还如何为万人表率？做这九五之尊？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陛下究竟是要兼听还是偏信，还请三思！”张居正的态度格外强硬。

        万历争辩不过，面色绯红支支吾吾：“朕，朕文笔不行，写，写不出。”张居正却是寸步不让，咄咄逼人的拍板定论：“好，那就由老臣代笔，替陛下写。”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万历哪还有退路，只能乞求的看向母后，希望她能够出面替自己解围。李太后直视着儿子求助的目光，心乱如麻。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张先生了。皇儿，你择吉日于太庙召集文武百官，当众宣读。还有，你身边那个孙海，本来依母后的意思不杀了他也要将他驱逐出宫，可张先生说圣明天子是不会为谗臣奸宦所诱的。他的命本宫姑且给你留着，希望皇上以后切莫再让母后和天下人失望。”李太后佯装冷酷，心里却在嘀咕：“我的儿啊，娘做的这一切可全都是为了你！你可千万不要怪娘！”

        数日后的一个清晨，万历沐浴熏香穿上了隆重的朝服，面无表情的端坐在寝宫中，张居正差人送来的那篇《罪己诏》被他丢在一旁。母后决绝的神态一遍又一遍浮现在眼前，直到孙海战战兢兢的跑来提醒时辰差不多了，他这才意识到，逃避是没有用的。

        在众目睽睽下走过，万历切身感受着这群本该臣服于自己的文武百官各色各异的眼神。朕是大明的皇帝，却要屈服于臣下，被逼的像囚犯一般游街示众。他们眼里只有张先生，根本没有朕，可生我养我的母后，怎地也会如此绝情。

        “朕以凉德，缵承大统，意与天下更新，用还祖宗之旧。不期有负众望，乃致天怒人怨。圣人言，以器物为戏，弄则丧其志。朕既为天子，理应为万民表率，躬身作则。若可使年谷丰稔，天下乂安，移灾朕身，以存万国，是所愿也，甘心无吝......”张居正洋洋洒洒写就的这篇罪己诏中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尖针插在了万历心头，待到全篇诵完，群臣山呼万岁，传到他的耳中，也变成了讽刺的嘲笑。

        寂静的深夜，万历赶走了所有侍从，蜷缩在月光笼罩的龙榻上，脑海中不断重现着白天那屈辱的一幕。射伤政修的是翊镠，自己也只不过略微惩治了两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女，这个皇帝，做的还有什么意义？一股从未有过的仇恨，悄悄在他心底播下了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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