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关帝庙
        汉子二人出了知府衙门，只见街上人声鼎沸，已有人敲锣自发跑去救火。自古官民有别，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之事诸多，救火如救命，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有人提着桶，有人拿着瓢，有人还拿着铁铲，想来是积雪未曾化完，倒可就地取材，大家一股脑冲向知府衙门，老少爷们好不热闹。

        汉子没有返回客栈，往南城而去。小脑袋跟在后面，一直走到外城南门。姑苏内城长开，虽有门禁，却从不曾关闭。外城城高三丈，设了东西南北四座城门，每日卯时开启，酉时关闭。此时城门紧闭，想出城是万万不能的。

        汉子择了一处墙角，从腰间摸出一个酒壶，席地而坐竟喝了起来。小脑袋也跟着坐下，歇了一阵，开口问道：“衙门的火是不是你放的？”汉子道：“这叫毁尸灭迹。”小脑袋本来还想问他杀了柳师爷没有，既然都已经毁尸了，想来必然是成功了。汉子问道：“铁牌拿到没有？”小脑袋摇摇头，道：“没有，”心想：若你不把他杀了，我也许已经拿到手了。汉子又问道：“你没见到那个女子么？”小脑袋愣了一下，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是个女的？”汉子不答，反问道：“怎么，见人家生的好看，就心软了？”小脑袋道：“铁牌不在她手里，我让她拿铁牌来换手镯。”说着举着白手镯。汉子看了一眼手镯，道：“不错。这手镯是上等的羊脂玉。你若是拿去卖，倒可换不少钱。”小脑袋摇摇头，道：“我只要我的铁牌。”汉子从怀里一摸，提着一块黑黑的东西道：“是这个吧？”小脑袋两眼放光，叫道：“是它，就是它！”双手就要去过接来。汉子又收在手里，道：“你怎么证明这东西是你的？”小脑袋急道：“是我的铁牌，就是我的铁牌。”汉子道：“这东西现在在我手里，自然是我的。”小脑袋道：“你看一下，这铁牌正面刻了平安两字，背面刻了多福两字。”汉子把在手里仔细端详，这铁牌宽寸许，长约两寸，厚如瓷片，正面果然刻“平安”二字，背面上部则刻“多福”二字。汉子道：“这东西兴许是你的，可这上面的字却不对。”小脑袋道：“不可能，这背面下半部还刻着我的生辰八字，那是正德二年八月初十子时。”汉子细看背面，下半部的确用蝇头小楷刻着“正德二年八月初十子时”，小脑袋说的倒是准确无误，便故意道：“错了，错了，这上面明明写的是凶险、短命，成化二年八月廿十子时。”他生怕小脑袋识得几个字，故意将几个常见的字说对了。小脑袋道：“你骗我，上面刻的明明是平安多福。”汉子道：“你才骗我。你不识字，怎会知晓这上面写的什么。”小脑袋支吾道：“这，这是别人告诉我的。”汉子道：“那就是别人把你骗了。”小脑袋道：“不会的，寒山寺的和尚怎么会骗人。”原来小脑袋懂事以后，就想知道铁牌上写的什么，他去问别人，别人不是笑他，就是不搭理他，要么就是骗他，最后去问一个寒山寺的老和尚，老和尚视众生平等，很郑重的告诉了他。汉子却笑道：“和尚可最会骗人啦。”小脑袋摇头道：“不会的，那老和尚胡子都白花花啦。”汉子道：“年纪越大越会骗人。”小脑袋道：“我不信。”汉子道：“信不信由你。成化二年，今年是正德十四年，你今年刚好五十天命。短命，短命，活到五十岁可不短啦。”小脑袋见汉子越说越离谱，气道：“你说的便是真的，哪个爹娘会在长命锁上给自己的孩子刻上凶险、短命的字？”汉子一怔，心知漏了馅，便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也许这样的爹娘便叫你遇上了。不然怎么会不要你？”小脑袋顿时两眼含泪，低头不语。汉子见戳中了小脑袋的伤心事，道：“算啦，算啦，跟你开个玩笑。”将铁牌递了过来。小脑袋接过铁牌，仔细擦了擦，套在脖子上。

        汉子道：“这铁牌如此重要，下次可别让人抢了去。”

        小脑袋问道：“这铁牌怎么在你手里？”

        汉子道：“我杀了那人，见那人随身带着这铁牌，想来是你的吧。”

        小脑袋阴差阳错之下又要回了铁牌，很是高兴，便道：“你既救了我的命，又帮我找回铁牌，我都不知如何感谢你。要不，我认你当义父吧！”

        汉子摆摆手道：“不好，不好。”

        小脑袋道：“那就做师父好啦！”

        汉子问道：“你想拜我为师？”

        小脑袋点点头，道：“我想像你一样一身本事。”

        汉子道：“你想杀人？”

        小脑袋心中一凉，不知该如何作答。

        汉子不再说话，靠着墙脚闭眼睡去。

        小脑袋手足无措，只好也靠着墙脚坐下，他生怕睡着了一睁眼就不见了汉子，只好强打精神不睡。可这天气寒冷，又是深夜，何况折腾了一宿，正是人困马乏最盛的时候，实在憋不住，忽然灵机一动，将自己的衣角偷偷地与汉子的衣角系在一起，沉沉的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衣角抽动，小脑袋猛的睁眼，道：“你要去哪里？”汉子果然要走，见衣角相连，道：“我自有去处。”伸手将衣角解开。小脑袋从怀里掏出匕首，道：“这是你的匕首。”汉子道：“你我相识一场，不知是福是祸，这匕首送给你吧。”小脑袋道：“我们还会再见面吗？”汉子道：“最好不要。”小脑袋最后支吾半天，道：“那…那…那你告诉我你的姓氏吧，若是以后念起，总还有个名目。”汉子似乎动了真情，叹了口气，念道：“莫愁湖畔无名氏，乌鸦山上断肠人。你我之事，最好不要告诉其他人。”挥了挥手，独自走了。

        小脑袋空留原地，呆了半晌。这几日相处，二人实则已结出深厚情感，小脑袋尤其失落。此时天已大白，他漫无目的，走走停停，抬头一望，原来回到了与马五马六栖身的那座破关公庙，无精打采的唤道：“马五，马五。”不见有人应，又唤道：“马六，马六。”一样的无人回应。小脑袋走进庙里，却见马五马六二人缩在东面墙脚，口中念念有词：“鬼，有鬼…”小脑袋问道：“鬼？什么鬼？哪里来的鬼？”二人见来人是小脑袋，总算恢复点神智，叫道：“老大，咱们庙里有鬼！”小脑袋从不信鬼神之说，道：“说清楚，哪里有鬼！”马六结巴道：“前天…夜里…我们正在睡觉…忽然飘进来一个鬼…问我们…叫什么名字…我们吓得不轻…只好告诉它我们叫马五马六。那鬼又问我们老大叫什么名字。我说老大就是老大，老大就是名字。那鬼说是人都有名字，除非是鬼。我说我们的老大不是鬼。不过老大，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小脑袋道：“我当然叫老大。那鬼…那人还说了什么？”马六道：“那鬼听我那样说，又问道‘你们老大是不是被人揍了一顿？’我这么一听，心想莫非这是个好鬼，要去给老大报仇，便道‘是的是的，就是知府衙门的小李公子叫人打的。’那鬼一听，又问道‘你们怎么不去帮他？’我们一听，可吓得不轻，这鬼不会是找我们来算账的吧。老大，天地良心，我们自然是要去救你的。我便说道‘鬼老爷在上，我兄弟二人对老大敬重无比，人是要救的，只是要想个方法。何况我们老大已经得救啦！’那鬼一听，便骂道‘你二人有狗屁办法！’突然在我二人头上重重的敲了一下，厉声叫道‘你二人十日之内不得出庙，否则下次就把你们的头敲烂。’那鬼一说完，轻飘飘地从门口飘了出去。我二人怕的不行，只好乖乖的待在这里。”马五在旁和道道：“对，对，这二日也不敢找你。”小脑袋问道：“那鬼长什么模样？”马六道：“黑乎乎的，没看的清。”马五道：“满头长发，很是吓人。”小脑袋心中透亮：必是那汉子使的恶作剧，无非是想查探我是否骗他。这么一想，那汉子必然又去知府衙门打探了李小公子，所以知晓她住在何处，甚至已知晓她是个女子。

        小脑袋道：“那鬼不用怕他。以后他都不会来啦。”马六道：“老大，你没骗人吧？那鬼说话可算话的。”小脑袋笑道：“怕他作甚？有我在，谅他也不敢来。”马六半信半疑，道：“老大，难道你已见过那鬼啦？”一眼瞥见小脑袋脖子上挂着那块铁牌，又道：“老大，这铁牌你又要回来啦？”小脑袋笑嘻嘻地掏出白手镯，道：“看，这是什么东西？”马五马六同时惊叫道：“老大，这好东西去哪儿偷得？”他二人虽不知道这手镯如何珍贵，却也明白这是个好东西。小脑袋道：“这是我从知府衙门里，那李小公子手里抢的。”然后笑眯眯的说道：“那李小公子，原来是个女的。”马六跟着笑道：“是吗？我说他粉头嫩面，满身香气，原来是个娘们。哈哈！”马五道：“这娘们的心眼可毒啦，差点可就把老大打死了。”马六道：“都说最毒妇人心啦，越是漂亮的女人心肠越坏，这娘们倒还长得不赖，哈哈哈…”三人笑做一团。马五忽道：“不对，老大，知府衙门你是怎么进去的？”小脑袋道：“自然是有…”想起汉子叫他不要向他人提起他二人之事，便道：“自然是有办法啦。”生怕他二人追问，便岔开话题，道：“有吃的没有，我可饿死啦。”马五摇摇头，小脑袋道：“前天我给你们带那么多饭菜，难道就吃完啦？”马六指着白手镯道：“老大，这玩意看起来这么宝贵，换十两银子怕是不多。”马五道：“我看起码值二十两银子。”小脑袋自得了铁牌后，倒没想过把这个手镯还给李小公子，便道：“我看最少也得换个一百两！”三人正齐呼，忽然门口有人冷冷的道：“真不识货！”三人望去，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来人一袭红袍，手提长剑，似是官府之人。小脑袋问道：“你是谁？”那人轻抬脚步，一晃竟来到了小脑袋跟前，问道：“这镯子从来哪儿来的？”小脑袋见这人大约三十四的年纪，两眼犀利，嘴尖鼻塌，满脸愁容，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吓道：“这是别人送我的。”他自然不敢说实话。那红袍人伸出手掌，以命令口吻，道：“拿过来！”小脑袋后退了一步，将手镯握在怀里，道：“这是我的！”突然胸口一痛，重重的摔在地上，手里的镯子已被抢了去。马五马六见来人如此凶悍，腿脚都已软了，早吓得不敢说话，只是围在小脑袋身边。红袍人将镯子查看一番，揣进怀里，大声问道：“你就是昨夜擅闯知府衙门的人？”

        原来这红袍人唤做柳景田，乃是汉子所杀之人柳景敏的同胞兄弟，两兄弟一人习文，一人习武。他乃是大内锦衣卫的七品侍卫，半月前接到大哥柳景敏的书信，说自己犯下了一件大事，可能已被人买通刺客来刺杀，他虽藏身姑苏知府，但这刺客本事高强，似乎已经探知。希望兄弟能来姑苏，相救一番。柳景田自在京城当差，与大哥已十年未曾相见。二人一母同胞，一闻大哥有难，自然是前来相助。更何况他身为锦衣卫，捉拿这刺客恶徒，亦是职责。哪料到虽马不停蹄地赶来，始终晚了一步，正碰上衙门大火已被扑灭，众人发现了柳师爷的尸体。那尸体已烧毁严重，众人清点人数，唯独少了柳师爷一人，又是在柳师爷的房间找到这具尸体，确定是柳师爷无疑了。柳景田来时已表明身份，知府大人却只好深表歉意，众人只以为是火灾意外。柳景田若非已得大哥书信，怕也不会知晓这里面另有内情。当时他不动声色，暗下独自查看，却见李家小姐神情异样，似乎有所隐瞒。

        李家小姐自被小脑袋搂抱一番之后，内心早起波澜。这年轻男女情窦初开，往往没有缘由，长相、才貌、家世，统统不是标准，谁能想到，堂堂姑苏知府大人的千金小姐，会把爱情的豆子种在小脑袋这个小乞丐头上？

        柳景田心计已定，便私下里找李家小姐询问。那李家小姐哪经得起专业高手的试探，一问之下，果然全盘拖出。柳景田大喜过望，依据李家小姐的线索，迅速的寻到了小脑袋。

        小脑袋吃了柳景田一掌，胸口生疼，摇头道：“我没去过。”柳景田叱道：“还敢嘴硬！那李家小姐可见过你。”小脑袋见隐瞒不住，便道：“我是去了，那是去要我的东西。”柳景田嚯的抽出长剑，指着小脑袋，问道：“说！你跟谁一起？”他办案无数，自然知道小脑袋一个孩童是无法混进知府衙门，必然有一个厉害的同伙。小脑袋一口咬定，道：“没有人，就我自己。”柳景田调转剑头指着马五，道：“说不说？”小脑袋道：“就是只我…”一言未毕，只见马五哎呀一声，鲜血直飞，脖子已被划断，竟已命丧他的剑下。柳景田狠毒如斯。马六搂着马五的尸体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骂道：“**，你乱杀人！老五呀，老五呀…”小脑袋顿时吓得惊慌失措，忽然跟着哭道：“你奶奶的，老子日你祖宗！老五，老五…”扑在马五的身体上嚎哭起来。柳景田拉开小脑袋，又用剑指着马六，道：“说不说！”小脑袋此刻哪还敢隐瞒，边哭边道：“有一人…呜呜…是个中年汉子…呜呜…带我进去的。”柳景田问道：“中年汉子，叫什么名字？去哪里啦？”小脑袋摇头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柳景田哼了一声，冷眼盯着小脑袋。小脑袋道：“我真的不知道。那人从没跟我说过名字。他天明就出了城，我哪知道他去了哪儿。”柳景田举剑道：“看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作势一挥，就要取马六的性命。小脑袋急道：“他说过什么莫愁湖，什么乌鸦山，其他的真的什么也没有啦。”柳景田道：“是么？”手腕一挥，又把马六杀了。小脑袋与马家兄弟厮混五载，平日里已如家人一般。二人转眼间毙命剑下，小脑袋泣道：“你干嘛还要杀人，我说了不知道，你连我也杀了吧。”说完跪在柳景田跟前。柳景田道：“你以为我不敢。”正欲挥剑取小脑袋的性命，却见小脑袋领口掉出一块黑黑的东西，柳景田惊道：“这是什么东西？”小脑袋抬头茫然道：“什么什么东西？”柳景田问道：“你也姓柳？”小脑袋道：“我也姓柳？”柳景田指着小脑袋的铁牌，道：“这是你的东西？”小脑袋护住铁牌，道：“难道你又要抢去？”柳景田迟疑了一阵，突然收了长剑，竟就这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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