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穷书生撞破伏鬼阵，无主魂缘定湘江岸
  苏长卿从家乡怀集出发，到洛阳共计二千三百余里。如今他经富川、过全州、至零陵，行之未半，盘缠却已无多。同乡赶考的书生倒是不少，长卿却未曾结伴而行。他自觉从出生起就跟掉书袋们打交道，泛游大江，倒也无趣，不如自己穿山越岭，信马由缰。一开始，长卿觉得山灵水秀，后来他餐风露宿，唯恐山险水恶。外面有漫天星辰驱不散的黑暗，有区区锉刀赶不走的凶险，有山间野果挡不住的饥肠辘辘。因此，等到零陵之时，他已盘缠耗尽，只有卖马买驴，这才住进了城里的松溪客栈。回想这路途的艰辛，可真是：揽月登攀清风路，历尽艰辛未肯如。本意江海龙作马，路远山高马化驴。苏长卿在心里默默叹息。看着从白马脖子上解下的铃铛，苏长卿又想起了曾经的纵马老叟，想起了镇上私塾的王老夫子，更加黯然神伤。他下定决心，等到了湘江便走水路，这头小破驴也不要了。

  时近中元鬼节，零陵城内摆卖肉脯、水果、清酒、楮钱的商贩生意兴隆。苏长卿闲来无事，也购置了些用来祀祖。虽然盘缠所剩无多，但长卿想去祭吊下自己去年离世的外祖母。

  七月十五一早，不同家族的男丁分别在祖先祠堂聚集，由族中辈分最高的长者带领大家礼敬跪拜，之后前往城外墓地前去祭扫。而女眷则留在家中的祖先牌位前，焚香祷告。长卿上午无事，便跟外乡的伙计打听行路的事。谈话中伙计偶然提起，往年香雾山上的乐清观都会举行盛大法会，为亡魂超度。据说，今年鬼门大开，会有前所未有的厉鬼出没。乐清观道长玉象真人邀请堂庭山玉桐真人助法，建醮祈祷，共同施为。如今他们在湘江岸边已连续作法六天六夜，今日正好是第七天。那伙计倒也十分好心，劝长卿最近晚上不要外出，免得招惹些不净之物。只是这长卿年少心奇，听闻此事更要去瞧瞧，当下便默默不答。

  酉初，城中少女去湘江边放置荷灯，那灯上写有家中亡人的名讳。只是日落之后阴气渐盛，少女们放完荷灯，要在戌时之前返回家中，途中不可回头观望。长卿站在荷灯放置点的下游，离醮坛还有些距离。他把随身携带的包袱打开，拿出买好的贡品纸钱，拼好给外祖母做的荷灯，准备放入江中。远处即将消失的晚霞吸引住了他，岁岁年年，朝朝暮暮，这云朵聚散无定，自由自在。在穹顶的东边，圆月逐渐生辉，想起外祖母讲起的月宫故事，长卿簌簌泪下。

  此时江边的少女们早已离开。等长卿把荷灯放入江中，看到上游漂来一只模样怪异的纸船。那纸船较普通荷灯大了近两倍，帆上还似乎有字，船尾还挂有两个纸制长条，正好漂浮到长卿放荷灯的地方。长卿心想，这纸船倒挺别致，只是上面的字迹不像是某人的名讳。当下纳闷便从江中捞出，只见那纸船的帆上写着：荷灯一片花相映，太阴孤轮有离殇。船尾的防水纸条上，右支写有“求得鬼府双生影”，左支则写有“能抵人间岁月长”。长卿心中暗暗称奇，世间痴情儿女果真不少。这诗中之意，怕是感慨恋人早逝，不能同归的心境。苏长卿情窦未开，正在唏嘘之时，那纸船内部的蜡烛忽然光焰暴起，吓得他赶紧收手。说来奇怪，世间竟有如此令人惊异的火焰，把纸船转眼烧毁，如吞入黑暗之中一般。纸船还未落地，便连灰烬也没有留下。

  那长卿唯觉一股阴风铺面而来，似有什么东西钻进了自己的身体。当下想起松溪客栈里伙计的话，莫非自己已被厉鬼缠身，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战战栗栗之间，苏长卿身上的白马铃铛阵阵作响。“你终于来了。”是比铃铛还要悦耳的女声，从长卿身体里传出来，就像他自己的话语一般自然。那声音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亲切，长卿的身体莫名其妙镇静下来，不再抖动，心里只觉有种凉凉的伤感。“你是谁？”这才是苏长卿自己的话语。只是那女声却再也没有出现，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阵恍惚。

  正当他以为这一切不过是跋涉劳累所致，接下来的景象让他整个人瘫坐在地。夜色层层包裹之下，渐渐流向下游的那些荷灯之上，漂浮着一个个白衣鬼魂，像一缕烟似的朦朦胧胧。在这缓缓流淌的湘江之上，白色的荷灯像一只只渡船，把那些不净之物载向远方。灯之湘江，犹如星之河汉，长卿茫茫然觉得自己应该是死掉了。痴昧之间，那长卿将这湘江视作了忘川河，远处的醮坛则被他看作奈何桥了。他怔怔然走向那醮坛，像被无形的外力所吸引。

  那醮坛中心设一香案，上面摆有牛马头各一个，还有些水果符箓。香案前后有身穿黑白道袍的两位道士舞剑作法，外围则端坐着八名道童。每名道童只在默念道经，道袍背后分别刻有乾、坤、震、巽、坎、离、艮、兑的符号。这醮坛上众人分明按着阴阳八卦阵法排列。

  “玉桐师妹，戌时已过，怎么这香案上毫无动静？”黑袍道士停下了手中的木剑。“再等等。”白袍道士仍旧闭眼舞剑，头顶的逍遥巾随风舞动。“牛头马面都在，我二人也身着黑白道袍，难道仍旧欺瞒不住？”“荷灯都过去了么？”“对啊师妹，怎么不见乐正徒儿放的招引船？”那白袍道士猛然睁眼，望向江面，只见荷灯全都离开醮坛去往下游，上游处也未见有什么纸船。“不好，恐有高人坏我大事。什么人？！”只见有人偱阶而上，走上醮坛，不是那“假死”的长卿，又会是谁。

  苏长卿正浑浑噩噩期间，听闻那白袍女道士高声厉斥，竟慢慢回转过来。待他正要搭话，却觉得浑身筋骨像被抽掉似的，烂泥般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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