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与父亲的旅途，第三站——巨鳄湿地（上）
        巨鳄湿地算得上我幼年时期见识过的最奇特且神秘的地方了，那里的自然风光与人民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于闭塞的山中部落与川流热闹的码头镇。

        想要去到巨鳄湿地，我们要从码头镇的西面出去，再朝南面走几个小时，然后再往东面走，因为码头镇所处地带地势较低，面对运河对岸高耸的似乎在上面能摘到星星的山崖，码头镇这边没有能与河对岸相匹配的高度，所以无法建造出一座可以直通东面湿地的大桥，因此人们要去湿地，就必须走过我刚才所描述的那条路线，一直绕到运河的上游，在这里推动建立，并发展了码头镇的那个伟人，建造了一座横跨运河的大桥：金鲶鱼王大桥。6岁的我从父亲口中听到这个大桥的名字时觉得很好笑，笑出了声，父亲说那个有钱的老头就是靠鲶鱼发家的，所以他弄什么都要带上鲶鱼的名字，而且一定要用金字，他喜欢让人家知道他非常有钱。

        这座链接了东西两个世界的大桥，非常的宽阔，并排行驶四辆马车也没问题。两边粗壮且样式优美的金属桥栏上挂着一张张长长的红色金属牌子，牌子上是金色的字，那时候我还不认字，父亲说上面写的都是一些夸赞湿地与鲶鱼老头的话，还有一些宣传语，以及湿地的发展历史，湿地大部分人都不认字，挂这些主要是给那些来湿地观光的有钱游客看的，夸的越好，他们花钱越多。

        游客，对我来说是一个新鲜词，父亲解释说：就像你这样没见过世面的人，去另一个没去过的地方参观，就叫游客。于是后来在湿地与人相处的过程中，我常常介绍自己是一个游客。

        从码头镇到金鲶鱼大桥这段路程，虽然在地图上看着不远，可因为道路崎岖，又是上坡行进，所以要耗费的时间很多，等我们过了桥，下了山，天就黑了。

        晚间我们休息的地方不同于以往的休息点，这里人很多，闹哄哄的，父亲说这个地方叫旅馆。旅馆座落在山脚下的大路旁，高三层，里面有很多房间，一进去就是宽敞的大厅，里摆满了桌子，一些人正在用餐，父亲让我选个座位，我们也要在这里吃饭，我选了最靠近窗子的位置，父亲显然不太满意，但也没说什么。从大窗户望出去，旅馆前面的空地上摆着很多简陋的桌椅，许多人，比大厅里面多很多的人，都围坐在那些桌子旁吃饭，室外蚊虫很多，人们聚集在灯光下，自然要一直被蚊虫所叮扰，我问父亲他们怎么不进屋里来吃？父亲说因为室外用餐便宜，室内贵。以前父亲说我们住不上安婆婆家那么漂亮的房子是因为我们没钱，可那次我意识到，有很多人比我们还没钱。

        当然了，我故意要坐在窗边可不是为了看那些比我还穷的人是怎么受苦的，我坐窗边是为了欣赏大路另一边那栋白金相间的漂亮建筑的。那栋漂亮的楼房比我所在的旅馆要高两层，通身白色镶着金边，尖尖的屋顶上立着一排排尖尖的角，也是金色的，大而明亮的玻璃窗里都拉着白色半透明的纱帘，透出一些或白，或黄的灯光。整个建筑围在一圈白墙之中，从铁艺的大门缝隙中可以看到里面有平整的绿草地，草地上有矮矮的圆形路灯，一些鲜艳与修剪了造型的花和树从白墙中伸出，整个吃饭的过程中我都盯着那栋建筑看，不同于这边旅馆的吵闹，对面的建筑在夜色中显得非常宁静，没有人出入过，似乎窗子后面也没有看到有人走过的身影。父亲见我看得出神，老半天没怎么吃饭，一边催促我快吃，一边说：“别看了，那是专门招待那些有钱游客的地方，咱们进不去，快吃。”我一边努力的吃着饭，一边委屈的嘟囔：“我也是湿地的游客……”父亲听后笑了：“没钱就是不行。”

        对于一个没有见过世面什么都不懂的小土老冒，我渐渐明白，那些我喜欢的美好的事物，似乎都要有很多钱才能触碰。

        从旅馆到我们的目的地还要走一天的路程，沿途的风景逐渐从错落起伏的山崖转变成了土坡，树林，泥潭。直到我们的马车彻底脱离土路，走上了全部由木头修建的道路，我开始看到越来越多的水，一开始的水很浅，水面上浮着许多黄的或绿的小圆叶子，一些昆虫在叶子之间穿梭，然后水慢慢变深，可以看到一些颜色鲜艳的小鱼咻的一下闪过，再往前一些植物斜插在水中，几只嘴巴尖尖的绿色鸟儿蹲在这些植物上，我们经过它们也不会害怕的飞走。

        木板路依山而建，有些路段在水里，有些路段在山脚下潮湿的土壤上，从这条宽阔的木板路往开阔的水域中一支支延伸出去的是一条条较窄的木板路，说窄，其实一辆马车也可以安全通过。每支小路的尽头都是一座小木屋，小木屋下面的水上，则都拴着一条条小船。

        我以为我在这边住的地方也会是某一座水上小木屋，并且还拥有一条小船，可是让我失望的是，父亲的马车最终停在了位于山下一处开阔地带的小镇上。

        这小镇远没有码头镇大，也没有许多熙熙攘攘的人群，房子都是石砖造的，虽不华丽，但也还算好看。白日里这边很安静，没什么人。父亲带着我穿过不大的小镇，走到最靠里面的一座三层小楼，在前台办理着登记手续。

        我注意到这房子非常宽敞也非常干净，大厅左右两侧的走廊时不时传出人们的交谈和笑声，当时的我还以为这里是旅馆，而实际上这里是湿地管理局，这座小镇的人都在这里工作，发出笑声的正是居住在小镇上的工作人员，走廊的每个房间都是一个部门，有管渔业的，有管动植物的，有管船只的，有管镇里后勤补给的，各种部门随需求会有改动，所以即使长大后，我也没法说出里面到底都有哪些部门，今天有的明天可能就撤了，从来没有的可能一下子就成立了。总之这座楼里的人管理着整个湿地的方方面面，父亲要在这里做生意，每次来去，都要到管理局进行登记，赚到的钱，也要按比例缴税。

        登记完后父亲带我去了小镇最靠外面的一个小酒馆，并说这就是属于我们的在湿地的家。小酒馆两层楼高，白房子，绿瓦片，绿窗户，一楼门前搭了个跟房子一样长的木架棚，棚子上爬满了一种开着粉紫色花朵的植物。棚子下面整齐摆放着八张桌椅。从房子中间拱形的门进去，正对着的是房子另一侧的拱形门，这让我分不清房子的前后。房子里，一头是一个摆满了各种酒的吧台，吧台后面还有一个小厨房。另一头就都是桌椅沙发。上到二楼的楼梯在室外西侧，从二楼窗户望出去毫无遮挡，可以清楚的看到远处渔民们的水上木屋，以及更远地方茂密的水上丛林，再从另一侧的窗户望出去，则能看到小镇的街区。这座横卧在水陆两地的小酒馆，据父亲说，是他几年前与另一个人合伙出资建造的，所以房子现在还很新。确实，这算是我住过的几个家当中，最漂亮最宽敞的一个了，南北两排窗户让整个房间都显得非常通透。

        可对于年幼的我来说，一个敞亮的新房子，根本敌不过那些座落在水上的木屋，我非常想要住到水上去，一直吭吭唧唧要父亲带我搬到水上的房子住，父亲说：“那些房子不是谁想住就能住的，但是明天有空的时候我可以带你去参观一下，”仅仅只是参观，这答复让我非常不满，我拉着小脸不高兴了好一会。

        我们到达湿地时差不多五点左右的光景，安顿完后差不多六点多，父亲说的那个合伙人不知道从哪来到了我们的酒馆，他们两个似乎很熟悉，关系很要好，父亲对他比对之前见过的很多人都热情。这个人看上去比父亲年长些，父亲让我称呼他为金叔叔，金叔叔见到我十分激动，又是搂又是亲，胡子扎得我脸疼，他这让我不适的热情，加上我不能去住水上木屋的委屈，一并使我的忍耐崩塌，我又尽情嚎哭了一番。

        七点多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从镇子，从水上木屋，陆续有人三五成群的来到我们的酒馆，喝酒，聊天，吃饭。整个小酒馆里装满了人，连外面棚子下也坐满了人，枯燥的湿地生活，我们的酒馆是当地人唯一的消遣。

        年幼的我，坐在吧台后面的酒柜上，一边吃着晚饭，一边惊恐的注视着那些住在水上木屋，以捕鱼为生的渔民们，他们所有人，只要是捕鱼的，不论高矮，每一个都长得异常健壮，褴褛的衣衫都快包裹不住他们身上那一块块饱满而结实的肌肉了，由于身形健硕，他们的头在他们身上就显得很小，使他们看起来有种比例不协调所带来的搞笑感。可是再好笑，我也不敢笑，即使我年纪小，我也知道这样长着大肌肉的人，肯定不好惹。我观察着这些人，心里疑问着：为什么他们作为捕鱼的人，每天接触水，但身上还是很多泥巴和污垢。我不解，但我不敢问，有一个坐在吧台前，长着络腮胡子，看起来凶神恶煞的男人注意到了我在观察他们，他就一直盯着我看，盯的我心里直发慌，都不敢吃饭了，最后忍不住凄凄哭着喊爸爸，父亲发现我的遭遇后，笑着安慰我说大胡子叔叔是在逗我玩，我趴在父亲肩膀，也确实看到了大胡子露出的笑容。

        父亲把我介绍给吧台的渔民，我发现他们虽然看上去粗犷而凶狠，但实际上每个人都很淳朴友好，他们还用他们那大而粗壮的手和我握手。

        聊天中父亲提到了我想要去住水上木屋的事，其中一个渔民说：“老灰家房子现在空了，寡妇在这边实在活不下去，经别人介绍，带着小儿子去了码头镇，进厂子挣钱去了，你儿子想住的话就去烂鱼他老婆那要钥匙，小孩子新奇，估计住不了几天就不爱住了，过阵子你不还得回码头镇，到时候去厂里找她，随便给她点钱当房租，她不乐死，破房子留在那也没用……”“她人不在，直接用人家房子不好吧，万一这小子住上瘾了，人家又回来了，多尴尬。”父亲不放心的说道，“还回来什么呀，她一个寡妇，长得细胳膊细腿，带个孩子，怎么活？之前都靠老灰留下那点钱，再加上别人接济点……太难了，在码头镇那边好歹给人家打工还能赚点钱，她不可能回来的。”渔民大叔一边咂酒，一边对父亲说着，父亲稍稍思量了一会说：“她要真是不回来的话，我干脆把她房子买下来吧，不知道局里给不给办手续？”渔民大叔一惊：“哼，我就知道你小子有钱，租来给孩子玩几天不错了，还直接买下来，真大手笔，但是呢……这些房子说到底都是属于管理局的，他们卖不卖你我不知道，但是老灰媳妇肯定卖不了，东西都不是她的……你给点租金她好赖还能得点好处。”父亲哈哈笑着打圆场说自己没钱，只是想着可以拿来当仓库用，酒馆二楼的房间，现在有了孩子，都得打扫干净给孩子住，他从码头镇拉来的货没地方放了，渔民大叔听了父亲的解释，讪讪地说：“你可以去局里问问嘛……说不定可以呢。”

        没过几天，父亲果然与局里签署协议，拿到了老灰家房子的使用权，收拾一番，我如愿入住了心仪的水上屋。

        一直以来，不管父亲嘴上再怎么说着不行，办不到，但他还是尽他所能的满足着我的各种要求，虽然他说没钱，但在我整个童年到离开父亲之前，我从没有真正缺少过什么物质上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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