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回忆中的小山谷，与外婆的离别
        又过了一些时日，有天晚上外婆哄我入睡时，我注意到墙上贴的日历，画了红圈的日期就是明天，我对外婆说：“婆婆，明天又是采红箐的日子了。”我很喜欢去采红箐，我觉得外婆也很喜欢，我心里想着我和外婆一起去做我们都喜欢的事，她一定会开心一些，可外婆却苦笑着对我说：“我的乖宝宝，婆婆老了，已经没有力气爬山啦。”我听了外婆的话，心里很失望，倒不是因为不能去采红箐，而是因为采红箐也不能让外婆打起一点精神了。

        从前外婆从没有说过自己老，不论做什么也不会显得有气无力。她总是井然有序的打理着一切，到什么时候就做什么事，从来也不会说累。现在的她变得对任何事物都仿佛不太关心了，打了红圈的日子，长了野草的菜园农田，吃不饱的牲口家禽，凌乱的室内陈设以及堆起来的脏衣服……我们这个小家，似乎除了我，其他对外婆来说都不重要了，她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又像一张被剔除了骨头的羊皮，没了气，也没了骨，只剩下一副皱巴巴，软趴趴的皮囊，这副塌软的皮囊，不论做什么，都显得困难无比，哪怕就只是坐着，站着，似乎也会随时耗尽她的力气。

        我对外婆的状态，既难过，又疑惑，外婆总是不愿意对我说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她觉得我太小了，说了也不会懂。她说她希望我快快的健康长大，但同时又害怕我长大，希望我永远是个小不点。她说的这矛盾的话我确实不懂，但我用我自己的小脑袋瓜思考了一番，我觉得我的外婆应该是生病了。正因为生病她才会那样无精打采，没有力气。我回想我生病时就是这样的状态，晕晕乎乎就连床都下不了，于是我对外婆说：“婆婆，你生病了，没关系我可以照顾你，我已经长大了。”外婆听了我的话后眼圈变得湿润，她安慰我说她没有生病，叫我不要胡思乱想。即使外婆这样说，可我心里还是肯定的认为她就是生病了，但即使我很担心外婆的身体，我还是在外婆的轻声细语中很快沉沉睡去了。第二天醒来时，我听到了楼下熟悉的声音。

        我惊诧父亲竟然会在白天出现在家里，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在白天见到他。曾经我一度幻想父亲是一个害怕阳光的黑暗骑士，他只能夜晚出动，来到我和外婆的家，为我们带来许多吃的，用的，以及有趣的玩具，没想到他原来并不怕阳光，他没有符合我幻想的设定，我心里多少还有一点失望呢。

        当我下楼后，父亲招呼我吃他带来的我之前没有吃过的东西。我看到客厅地上放着几个包裹，我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但包裹的包装我认得，那不是我的床单和窗帘嘛……我一边吃一边疑惑的盯着这些包裹。我没有对父亲和外婆发问，因为最近不论我问什么，外婆都不愿意回答我，而父亲呢，他的话从来都少得可怜，所以我也懒的问他，况且我和他也不熟。

        我吃完后，外婆从二楼走下来，手里又拎了一个包裹，这次是一个双把手的棕色皮箱，她把皮箱和那几个包裹放在一起，然后又将手里拿的我的衣服给我穿好，把我领到卫生间洗漱一番后，很郑重其事的向我宣布了一件事：“小宝，今天你爸爸来，就是要接你走的，从今以后你要和爸爸一起生活了，外婆老了，不能再照顾你了，虽然外婆也很舍不得你，但是你现在必须要跟你爸爸走了，不然……晚了就来不及了……”

        说完外婆那一直在眼睛里打转的泪珠终于滚落下来，一颗接一颗，我听到了外婆跟我说的我要跟父亲走了，可不知怎么的，我却好似还没太弄明白这其中的意思一样，我一直盯着外婆从眼睛里滚落出来的泪珠，它们圆滚滚，亮晶晶，咕噜噜的掉下来，掉在外婆纯白的衣裙上，然后变成了一个灰青色的小圆点，我用手指抠着这些小圆点，凉凉的感觉，“小宝你听到了吗？你听到外婆跟你说的话了吗？小宝？小宝？”外婆见我对她说的话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反而在抠她的衣服，她有些着急的摇晃起我来。我见外婆急了，便低着头问她说话的意思，其实我心里明白她说话的意思，可我仿佛就是不死心一样，想再次跟外婆确认一下，我既不是不想听懂，也不是想得到另一个答案，我就是，想再确认一下。“你听外婆说，外婆真的很舍不得你，但是外婆老了，身体不行了，已经没有力气照顾你了，今天你就要随你爸爸离开这里了，去到别的地方生活，听懂了吗？”外婆带着哭腔又跟我说了一遍，我帮外婆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然后认真的点了点头。外婆和父亲互看了一眼，仿佛很惊诧于我这样淡定的表现，但他们也没说什么。

        于是我明白了，那些包袱里，装的都是我的行李。

        我们没有马上出发，父亲和外婆还一起聊了一些事，都是我之前没听过的，所以我也听不懂，我就那样在旁边默默坐着，观察着外婆。

        外婆坐在那张单人沙发椅里，头微微歪着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搭在沙发扶手，另一只手放在她并拢的双腿上，白色的连衣裙领口处露出了一小截穿在里面的黑色衣服，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随意扎的辫子显得有些凌乱，她面容憔悴，脸上似乎多了许多我过去没有看到过的皱纹。外婆的脸，虽然看上去还是充满了温柔与慈爱，但却没了一丁点活力，我知道，那是因为她眼中的光芒消失了。

        看着这样的外婆，我心中越来越感到难过。她的样子让我想到了之前家里死去的那只小羊羔，它刚出生时本来非常的活泼可爱，眼睛里满是生的活力，可是没过多久后，它开始变得越来越消沉，它不再喜欢到处蹦蹦跳跳，渐渐的也不再想要吃草，再到后来它站也站不起来，最后只能躺在干草上，快速的呼着气，直到呼吸渐渐停止，眼睛也不再睁开。外婆说小羊它生病了，治不好，所以只能让它死去。而现在，我的外婆也生病了，我也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治疗她，我也只能让她死去吗？一想到这些，我心中一股强烈的恐惧之感涌上心头，我哇的一下子哭了出来，并且嚎的很大声。外婆和父亲本来在平静的交谈着，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哭嚎给吓了一跳，我哭的不能自己，可父亲和外婆却笑了，那笑容是我许久没有见过的，过去常常出现在外婆脸上的笑容。我不懂，我给她讲有趣的事的时候她都不笑，为何现在我哭了，她反而笑了，真是太奇怪了……可我的疑问并不能让我停止哭泣，不管外婆是不是表现的奇怪，她都是那个我最喜欢，最疼爱我的外婆，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她和小羊一样死去。

        外婆抱着我，不停的安慰，可我还是无法停止哭泣，对幼小的我来说，除了哭泣，我没有任何应对悲伤的办法。

        太阳转眼已经挂的老高，外婆和父亲都知道时候差不多该出发了。父亲提起我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裹装上了他的马车。外婆抱着我走到了院门口，她将我放在地上，并蹲下来和我说话，我仍抽抽搭搭，外婆很温柔的用手帕帮我擦了眼泪和鼻涕，我看到外婆搭在膝盖前面的裙摆，裙摆上绣着白色的小花，从前我就一直很好奇，为什么外婆要在白色的裙子上绣白色的花呢？为什么不秀成彩色的？白色的裙子上秀白色的花，不细看，根本都看不见。从前我就这个问题对外婆发问过，外婆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很莫名的说道：“你要记得，不论生活中有什么在压制着你，你都不要失去对生活的热情。”外婆的回答在我看来根本没有解答我的疑问，但后来我也没有再问，毕竟对那时的我来说，比起对大山外面世界的好奇，外婆白裙上的白色小花，和那很多条白裙上的白色小羊，小鸡，小房子一样，都不会让我好奇很久，而在这要和外婆分别的时候，我也不想再问了，反正外婆对我许多问题的答案都是那样的让我听不明白，我不想搞懂那些我搞不懂的问题了，我只想让我的外婆不要死去。

        我央求父亲带着外婆一起走，可是父亲却说外婆走不了，我追问为什么，父亲却答不出来，只说：“她走不了。”

        外婆为了哄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条金色的链子，链子上挂着一个圆柱形的东西，她在我面前晃了晃，然后用一只手的手指握住了圆柱的上头，另一只手的手指握住了圆柱的中间，轻轻一扭，一只钢笔头就从圆柱底部转了出来，她一直扭到底，圆柱就变成了一只细细的钢笔，外婆笑着问我神不神奇，我点点头，然后她将笔又扭回去，挂在了我的脖子上。为我演示这些时，外婆一直笑着，这笑容里竟然泛着几分天真，仿佛她的活力又回来了一点点。“小宝不哭，外婆年纪大了，哪都去不了了，你要去的地方很远很远，要坐很久的马车，外婆要是跟着去的话，会累的生病的，小宝以后要好好学习写字呀，想外婆的时候就用这支笔给外婆写信好不好？”我不懂什么是写信，但是看外婆安慰我时的神情，好像她确实精神了一点点，或许她修养在家里能恢复过来也说不定呢？那确实不能让她坐马车，免得本来她还能恢复，结果为了陪我被累死了就不好了。于是我又点点头，答应外婆，并且对她说要她一定恢复到从前的样子，外婆也笑着点头答应。

        而后外婆又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盒子，大概有戒指盒那么大，圆圆的，盒子下半部分是红色的木头做的，镶在一圈金色的底座里，底座下面还凸着三个短短的脚。盒盖是多边形穹顶的玻璃盖子，盖子顶端是一个雕花精美的金属凸起，金属里包裹着一颗红色的宝石。整个盒子看上去既精美又贵重。外婆说这个盒子里装着她最珍爱的东西，要我不论去到哪都要带着，千万不要弄丢，我郑重的点点头答应了她。但我看到盒子里，除了一块红色的绒布小垫子外，分明就是空着的。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外婆最后吻了吻我的脸和手，就示意父亲将我抱走，她则侧过身子掩面哭泣起来。当父亲抱起我的时候，那种离别的痛苦深深的刺痛了我，我无助而不舍的大喊着外婆，直到哭嚎的哽咽让我说不出话来。父亲将我放在马车斗里，我扶着马车斗的栏子望向外婆拼命嚎哭着，外婆也站在院门口望着我哭，我们这一老一小，就这样在我不懂也无法抗拒的现实面前不舍的分别，那是我人生中经历的第一次现实的残酷打击，那份除了哀嚎什么都不能做的焦灼心情，直到此刻，我仍记忆犹新。

        父亲驱动马车，马儿拉着我们向前跑去，我离外婆越来越远，外婆伫立在院门边的白色身影，在我的泪水中逐渐化成了许多个模糊的光点。她一直站在那目送着我远去，直到距离远到她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她。

        我和外婆就这样分别了，和这个小山谷也就此分别了。

        当马车驶进那密林中的道路时，我一边哭一边看着那些我们路过的高大树木，逐渐意识到，我已经走进了那些我常常观察的，环绕着村子，比我和外婆采红箐的小山高大十倍百倍的大山中了。

        我突然意识到，我就要去到那个让我天天好奇的，大山后面的所谓更大的世界去了，于是在想到这些后，我渐渐的不哭了。对新世界的憧憬代替了对离别的悲伤，我从后车斗里翻过货物爬到了车前，坐在了父亲旁边，赶车的座位没有栏杆，父亲怕我摔下去，于是把我抱在了他的腿上，我就这样依偎着这个我不熟的男人，开启了我另一篇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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