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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回忆中的小山谷、外婆
我的家乡是一个被群山包围的小山谷,在我的记忆中,那里从未有过什么剧烈的暴雨或者烈日,有的永远都是一成不变的和煦与温暖,不过较之于松香镇,哦对了,我还一直没有说过,帕姆的家乡,我坐火车驶离的那个地方,叫松香镇,倒不是因为松树多,空气里有松树的香味得名,而是因为松树多,盛产松香而得名,镇子里的有钱人都是靠松香发财的,但多数人还是靠务农维持生活,因为发财的路早就给有权有钱的人独占了。
说回我的家乡,这个闭塞的小山谷,较之于松香镇的清新爽利,多了几分湿潮,但倒也不至于潮的让人难受,而是湿润吧,这可能是因为山谷周围都环山的原因,比不得松香镇开阔的平原,气流通畅,根本不会因为下雨后而让空气中蒸出一层层白雾。但空气湿润有一个好处,就是植物繁盛,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长得或美丽,或奇怪的植物,多的数不胜数。幼时我常常将那些我看得上眼的植物摘回家里,让外婆帮我插在花瓶里,我就趴在桌沿上,用小手指着一个一个的无名花,给它们起名字,都起了些什么名字现在我已经都记不得了,但外婆在听我给花取名字时那充满怜爱的眼神我始终都记得。想到外婆,我就想到她已经不在人世了,于是我要回到家乡这件事,让我一下子有了一种不知所措的焦虑感,我突然不知道没有了外婆的家乡,我又为什么要回去。
我陷入了沉思,也陷入了回忆。
外婆是一个中等个头但偏瘦的老太太,虽然她瘦,但是干起活来很有劲,幼年时的我一直是由外婆一个人抚养的,她去哪都带着我,要干活不方便时,她就用背篓把我背在背上,我很喜欢坐在背篓里,喜欢坐在里面观察周围的一切,观察天空,观察飞鸟,并把自己发现的一切都及时汇报给外婆,外婆总是很耐心的回应着我说的一切,她真的很爱很爱我,可我却不敢说自己有多爱她,因为即使外婆那样疼惜着我,我最终还是抛下她和父亲走了,每每想到这些我便觉心痛。
我的父亲是一个游货商人,他一年到头都赶着马车四处卖货,他不住在我和外婆的家,甚至也不住在村子里,年幼时的我并不了解他和他的工作,也不了解什么是父亲,在我眼里,他只是一个几乎只会在半夜里出现的男人。有时候我熟睡后,会被他来到时沉重的皮靴踩踏着地板的声音所吵醒,迷迷糊糊中听不清他和外婆的交谈,片刻后又沉沉睡去。而又有时,外婆会轻轻将我叫醒,让我和父亲拥抱一下,或者说是让父亲拥抱我一下,也就短短的几秒钟而已,沉重的困意总是让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以至于第二天醒来时我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个黑色的剪影站在门口,双手插在裤兜里,当我拖着沉重的困意坐起来时,剪影会把双手从裤兜里抽出,向前伸展着走向我,昏暗的烛光中,剪影一点点靠近,一点点显现出父亲的模样:他的头发总是有些乱,胡子也和头发一样乱,嘴唇微微张着显出一丝浅浅的笑意,可在凌乱胡子的映衬下,这微笑总显得不怎么好看,他的眼睛大而黑,但却总是装满了忧郁。父亲轻轻抱住我,将我的头伏在他的肩膀,用粗大的手掌轻轻拍一拍我的后背,然后便低着头转身离开了,一句话也没有。
外婆则会在父亲离开后,微笑着帮我重新盖好被子,我喜欢外婆的微笑,她的微笑大多时候都透露着温柔和慈爱,但有些时候,尤其是父亲来看我的时候,她的微笑就会变得有些怪异,她嘴巴紧紧的抿着,看起来是在笑,但她的眼睛,又流露出满满的忧伤,每每看到外婆这样的表情,我都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颊,想试图用手去纠正她这种又哭又笑的不协调。而外婆则会握住我的手,轻轻的亲一亲,将它重新放回到被子中,而后叫我快快睡去,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的都是父亲和外婆同样悲伤的双眼,小小的我搞不懂他们的悲伤,沉重的困意帮我将它们都抛诸脑后。
其实比起父亲和外婆那让我觉得莫名的悲伤,我更好奇的是世界,山谷以外的世界。
那时候我虽还很年幼,也从未听任何人讲起过除了我们这个村子以外的地方的任何事情,但我还是莫名的被那个我没听过也没有见识过的,比村子更大的世界所深深吸引着。按理说作为一个出生在闭塞山谷中的小不点,没有人告诉我,我应该只会变成一个井底之蛙,认为世界就只有我抬头看到的这片天这么大才对,但外面还有另一个更大世界的这种认知,仿佛是根植在我的基因中一样,不需要人告诉我,我自己便知道了。
当我抬头看到从远处飞来的鸟儿,当我看到划过天空的流星,当我看到日出日落,当我看到涓涓的小河朝着一个方向流淌,我都会产生一个疑问:他们去到了哪里?我的小脑袋瓜想不出答案,但我知道一定是去到了另一个我没见识过的地方。
我曾问过外婆:外婆这个世界有多大?外婆咯咯的笑着回答我说:世界啊,就是你看到的那么大。可我并不认同外婆的这个回答。
每个季度之初,外婆都会把我装在背篓里,背着我穿过田野,爬上那座长满红箐的小山,采摘一整筐最嫩的红箐芽。
红箐是我家乡随处都可见的一种寻常植物,最高能长到半米左右,生长周期短,存活周期也短,每三个月便是一次从生到死的轮回,每个季度伊始,是它生命的嫩芽时期,这时期的嫩芽是血红色的,非常鲜艳,很多花都不及它的颜色乍眼,红箐嫩芽不光颜色艳,还会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味,让人闻了就想吃,可真要是掐一节塞进嘴里嚼一嚼,又会吃到它那微酸中带着的一股苦涩感,属实算不得好吃。不过我的外婆非常擅长去除红箐芽的苦涩味道,她用她祖传的独家秘方将红箐芽放在玻璃罐子中腌渍三天,红箐芽就会变得酸甜可口,十分美味。
红箐再长高一些时,就开始渐渐长出刺了,叶片也会变得厚而硬,颜色逐渐变为青绿色,香气也完全消失,到它成年时期,这样又硬又扎人的样子,就会变得很让人讨厌了,所以有人居住和经常活动的地方,人们见到红箐都是连根拔起的,不允许它们生长,以免伤到人和家畜。而外婆常常带我来的这座小山,因平时无人会来,所以成了红箐们可以自由生长的乐园,整个山头开阔的地方都长满了红箐。每个季度之初,从山下远一点的地方望向这座小山的话,这小山就好似带了一顶红彤彤的帽子,非常有趣。
去采红箐时,我最喜欢上山的这条小路,我坐在外婆的背篓里,随着外婆爬山的脚步颠簸摇晃,好不惬意,小路两旁都是茂密的树林,我眯着眼睛仰头看头顶路过的一片片茂密枝叶,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投射出一簇簇光斑洒在我和外婆的身上,我们走过,光斑又掉在地上,我转头看着地上的光斑对外婆说:“婆婆我们是撒金子的人。”婆婆听了哈哈大笑。
到了山顶,婆婆便把我安放在山顶的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嘱咐我不要乱跑,她便蹲在地上开始采摘红箐的嫩芽,每棵只掐一撮,多了不采。婆婆虽然年纪大了,但她的头发一点也不花白,倒是她每天穿的衣服都很白,她蹲在一片鲜红的红箐芽中间,阳光反射了一些淡淡的红色到她的脸上和纯白的衣裙上,使她整个人都看起来非常年轻,非常美丽。不过比起从各个角度观察外婆,我更喜欢带着我的遐想望远。从这座小山顶上望出去,可以俯瞰我和外婆生活的这个小山村的全貌,可以望见一块块整齐的农田,农田附近散落着的一些牛儿,和一些时不时移动的白色圆点,那是羊儿和穿着白衣服的村民。再往远处,是比我所在的这座小山高大十倍百倍的大山,延绵至远方,远到看不清上面的树,只是一丛青色的剪影,远到连剪影都看不见,只是一片白蒙蒙的雾。这些大山包围着这个小山谷,这个小村落,以及这座长满了红箐的小山。年幼的我默默望着这些,带着对大山后面世界的幻想,在心里否定了婆婆的话:世界就是你看到的那么大。即使我还很小,对我所好奇的一切都无从解答,但我却肯定的知道,世界比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大得多。
年幼的我虽然总是在好奇的想着另一个我没见过的大世界,可有一件事我却从没有想过,直到有一天那件事主动找上了我。
一天晚上,睡梦中的我又一次被父亲的皮靴声吵醒,他和外婆在楼下交谈着,而我正试图像往常一样再次回到梦乡,可还没等我再次熟睡,却听到了外婆哭泣的声音,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外婆哭泣,过去我只听过自己的,所以外婆的哭声对我来说显得很突兀,很陌生,我惊异于外婆哭泣的声音是这样子的,更惊异于外婆的哭声竟然会这样让我感到害怕,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未知让我更加不安,我全无了睡意,坐在床上围着被子,呆呆的听着外婆的哭声,好一会,我终于忍不住,光着脚,拖着被子走下了楼,我想知道外婆怎么了,我也想外婆安慰我的害怕,即使我害怕的就是外婆的哭泣。
客厅里,外婆坐在沙发上,身体向前倾着,用双手捂住了她削瘦的脸,泪水顺着她的指缝流到手背上,痛苦的哀嚎声也从两掌之间的缝隙传出,一声声直击我幼小的心灵,我看着因悲伤而全身颤抖的外婆,也吓得有些颤抖,我把着楼梯的栏杆不敢说话,但当我鼓足勇气问出:外婆你怎么了?这句话时,却因为声音太小而被外婆的哭声所淹没。
父亲坐在背对着我所站楼梯的一个单人沙发椅上,他也弓着身子,低着头,我从后面看不到他是不是也在哭,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想他是没有在哭的。
悲伤而压抑的气氛使我终于无法忍受,我扯着嗓子,用全身的力气大喊了一声外婆!
父亲听到我的喊叫后,一下子把他那低垂的快夹到裤裆里的头抬了起来,当他转过头,我看到他的眼睛红红的。看到我后父亲赶忙起身把我抱了起来,他们两个人都哭了,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股巨大的悲伤感也侵袭到了我的身上,我也不由自主的大哭起来。父亲抱着我,不停的轻拍着我的后背安慰着我,而透过滚滚而出的泪珠,我看到外婆始终没有动过,她就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是被悲痛所禁锢住了一样,什么都无法打扰到她,那一刻的她只想哭泣。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后睡着的,当我醒来时天已经大亮。我下床到楼下,没看到外婆的身影,父亲也不在,我走到院子里,走到牲口棚,都没有见到外婆,我又回到房子里,去到了外婆的卧室。外婆侧卧在床上,一动不动,穿的还是她白日里才穿的白色连衣裙。我以为外婆睡着,但当我悄悄走到她的正面时,却发现她其实醒着,只是她的双眼毫无精神。
我伸出手轻轻摸着她的脸颊,唤着她,她怔怔的看着我,好一会才伸出一只手把我搂住,外婆终于肯理我了,那是我当时心里唯一的想法,我开心极了,幸福的把我的脸紧紧贴着她的脸。但外婆似乎还是很不开心,她的泪水像小河一样从一只眼睛流进了另一只眼睛,又从另一只眼睛流出,流到了她的头发上,我看到她的头发似乎没有先前那么乌黑了。
自此以后,外婆再也没了往日的神采,虽然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照顾着我,但她做任何事都变得吃力起来,并且时常发呆。家里的一切都没了曾经的井然有序与整洁,但我却明显感觉到外婆比过去勤劳干活时还显得疲惫不堪。外婆没有解答我的询问,所以我一直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在外婆的心中,有些原来支撑着她的东西塌了。外婆精神的垮塌,也影响了我,不论我分享给外婆多少我认为有趣的事和想法,外婆都没能再绽放出过去那种开心的笑容,于是渐渐的,我也不再多说什么。这个我和外婆居住的小房子,虽仍然还是我们两个人一起住,却已经变得空空荡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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