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回到客栈，时孝很想找个人喝一杯。

        尤杞是个不错的酒伴。她一边喝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自顾说着。她说起一些渡船又偷偷改回货船了，时孝说：“渡船上不是有朝廷派的将官吗？”尤杞说：“他们说督导的将官经常无故殴打船员，最后被愤怒的船员扔下了海。”时孝问：“那将官到底打了没有？”尤杞耸耸肩：“现在他也没办法否认了。”时孝感觉情况不妙。他喝了口酒又问：“山庄情况怎么样？”尤杞说：“我们刚撤回宁波那一段，情况很糟糕，餐料经常放坏。这十几天突然又好起来，每天餐料需求量大增，他们留守的当地人直说人手不够用。”又喝了两杯酒、闲聊了好多句之后，时孝脑子里的某根弦才挂到了正确的位置：“岱山岛又有贸易了？不可能啊。不好，这是欲擒故纵，陈大人要对岱山岛动手了！”尤杞说：“听你语气，就好像要对你动手一样。”时孝说：“胡姬的妈妈去了岱山岛，本来准备明天跟胡姬一起去接回来的。”尤杞说：“原来是岳母大人在岛上，真是拍马屁的好机会。”时孝说：“现在看来岱山岛随时都会有危险，胡姬去了还要分心照顾她。明早我自己去，你跟她解释一下吧。”尤杞说：“放心去吧，我会渲染得岱山岛山崩地裂，而你又如何义无反顾地拯救岳母于水火之中。”

        时孝也无心喝酒了——他怕误了明天早上的事。对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尤杞笑着挖苦了一句：“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

        第二天，七月三十日，也就是胡姬守制结束的这一天，时孝天不亮就出发了。胡姬洗漱后正要找人喊时孝，尤杞来了。尤杞说，就像原来在岱山岛上一样，时庄主还是想抓住一切机会讨好你。胡姬心思又被搅乱了。她神游岱山，脑补了时孝单骑救主、力杀四门的画面，幻想着妈妈被打动，决心将女儿许配此人……她使劲甩甩头，甩掉这个念头，无聊且危险的念头。

        她继续整理从家里带来的行李。在一个包袱中，她发现一封信。想起邻居的话，觉得应该是那封已经写好但没发出的信。信中写道：

        好闺女呀，不是我说你，你越长越漂亮，对我可不如小时候了。好长时间不写信，写信就那么几句，你就不能多写几句？我可是整天惦记着你，逢人就打听岱山岛的消息。守制快结束了，你跟蔡大人提前请个假，婚姻大事嘛！上次来信，你竟然让我打听男方的名字！你说你羞不羞，一个姑娘家主动打听这个？结了婚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唉，谁让我就这一个闺女呢，我就告诉你吧，他叫辛时孝，在岱山岛上又叫时孝……

        裕隆客栈的人忙乱了好一阵子，才让马厩里的惊马安静下来。大家都说，从来没有听过那么高亢的尖叫声。

        胡母头一天晚上到了岱山，找到了小酒馆。老蔡头告诉她，胡姬到宁波去了，不过应该在今晚或明天回来。胡母不想白跑一趟，就在山庄胡姬的房间住了下来。第二天上午她正在酒馆等，时孝来了。时孝悄悄把她叫到一旁，告诉她胡姬在宁波。现在岱山有危险，她需要马上离开。胡母有点不知所措，但想未来女婿总不会骗她，所以就跟时孝一起往码头方向去。到了之后才听说，今天所有人不能离岛，出港了几艘船都被官船拦了回来，二人又回到山庄。

        远处海里影影绰绰似有大量战船。时孝让胡母去收拾胡姬东西准备离开，自己到山庄外继续观察。目力所及范围之内，东岱山岛已被无数船只包围，尤其是东沙港前的海面，战舰云集。突然，官船上大炮齐鸣，轰向岱山岛。陈纨的主攻目标就是东沙港，事先在走私者势力范围的周边划了一条分界线。舰炮中的大样佛郎机、中样佛郎机主轰正面近处港口防御设施及正面最远处分界线，主要是摧毁、削弱敌人的抵抗意志。舰上士兵则手持百出佛郎机和万胜佛郎机射击两侧分界线，防止敌人逃到其它区域。山庄正处在正面最远分界线上。一时间，炮弹呼啸着飞向呼孝山庄，时孝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不敢抬头。炮弹轰鸣声中，传来胡姬的喊声：“辛时孝，你这个大骗子！”

        时孝扭头看见胡姬躲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大吃一惊：“你怎么来了？”胡姬喊道：“见到我你不惊喜吗？”时孝低头躲过被炮弹崩飞的石块：“惊喜啊。”胡姬说：“我一点没看出来！”姑奶奶，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简直要了亲命了。时孝从隐蔽处站起身，大踏步向胡姬藏身处走来；胡姬也站起身，笑意盈盈地向时孝跑去。在战火纷飞中，两人忘情拥吻，耳鬓厮磨。一窝蜂火筒弓发射的几十支箭在空中飞过，飞空沙筒则洒下了毒砂和火种。胡姬平生第一次放下矜持，热烈地搂着时孝的脖子，不断地在他耳边说着“大骗子、大骗子”。炮弹不断打在身边的房屋、树木和石头上，砖石碎木轰然崩落。两人想起桑切斯说的那个西方仪式。

        胡姬：经由这一吻，献出我的爱，愿你成为我的夫君和依靠。

        时孝：经由这一吻，献出我的爱，愿你成为我的妻子和连理。

        船上士兵从侧翼登陆，两翼包抄围捕。

        两人飞快地跑进山庄。胡母被炮声吓得脸色苍白，炮声停了才敢跑出屋子查看。看见胡姬脸上一喜，看见两人手拉着手脸色又一沉。时孝去找鲁缟，让他带上放在山庄里的帆、浆、舵，去螺蛳礁山洞组装小帆船。胡母把闺女拉到身边，狠狠瞪了她一眼：“你们拉拉扯扯成何体统！”胡姬说：“妈，他是辛时孝。”胡母说：“我知道！用你说？还没成亲呢，按规矩你们连面都不能见。现在就拉着人家手，你不怕人家将来轻贱你？”胡姬撒娇：“妈～他是辛时孝啊！”在胡姬心里，这句话就代表着一切，也能解释一切。胡母怒道：“你说过一遍了，我耳朵又不聋！现在的年轻人，脸皮真厚。”

        时孝说，官兵主要目标应该是走私船队，咱们先躲在山庄的地窖里，等仗打完了再说。就在这时，三人听见山庄墙外面有人说话：“这就是呼孝山庄，陈大人有令，抓到辛时孝和胡姬重重有赏。大家先看看画像，别抓错了人。哎，你们别光盯着胡姬的画像看……别看了，都有点出息行不行……”

        事后陈纨表示，捉拿他们，其实是给时孝一个教训，年轻人不要随波逐流，没有原则。而早上胡姬从客栈出来到码头的路上被人跟踪，则是那王裴所为。王裴也是想通过绑架胡姬吓唬一下时孝，不要自作主张。跟踪的两个人很快回来了，累得直喘，就像三伏天的狗：“那小妮好像吃错了药，一路疯跑，我们根本追不上啊。”

        两位老年人对年轻人的教育和爱护真是独树一帜，辛时孝和胡姬没有充分理解这种独特的表达方式，吓得落荒而逃。

        三人沿小路往螺蛳礁方向跑去。时孝见胡姬落后，向她伸出一只手，胡母直接将一根棍子塞到了他手里。

        跑到螺蛳礁，小帆船刚刚下水。岸边停着很多渡船，官船在远处监视。小帆船划出几丈远，就听有人喊时孝的名字。原来袁十五的渡船也在这里，小帆船慢慢靠了过去。听了时孝的介绍，袁十五说：“时孝啊，你把岛花都娶走了，我看不出来你哪儿命苦了？胡姬，咱也不用躲躲闪闪了，你在两军阵前一走，军兵只顾看你，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全掉海里了。”时孝说：“早知道老实人变成了不靠谱的人，我就不让小帆船过来了。”

        东沙港那边枪炮声依然密集，有两艘官船升起大帆前往助战。这边的渡船里，舱内带有私货的船主心里一直打鼓，一看机会来了，纷纷夺路逃跑。辛时孝、袁十五商量往西南方向去，可以尽快靠岸，靠岸后从陆上回宁波。

        一艘官船从南面追来，船上官兵不断喊话、放箭。由于风浪大、距离远，多数箭只能射中大海，偶有及远的，也是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只有一支箭带来了麻烦。这支箭落在了右舷胡母的脚边，她吓得往右一躲，恰巧左边一个浪头打来，船体右倾，胡母落海。胡姬一声惊叫，时孝喊一声“你们先走”，一跃下海。此时小船掉头已完全来不及。鲁缟对着时孝喊：“放心，我们一定把胡姬安全送到岸上。”

        落水的胡母很慌乱，用来棒打鸳鸯的棍子还在手里，此刻已失去了作用。见时孝游来，她本能地一把将他摁到水底。时孝喝了几口海水，挣扎着浮上来，从背后拽着她。这时袁的大船从后面驶近，垂下了绳索。时孝奋力游向大船，抓住绳子。他让胡母搂着自己脖子，腾出手来将绳索缠到腰间，船上壮汉把他们拉了上去。胡母很难受，因为喝了两口又咸又腥的海水。更让她难受的是，自己不得不牢牢搂住未来女婿的脖子……这这这，成何体统！

        时孝躺在甲板上筋疲力尽。官船已经靠上前，船上弓箭手的火箭对准袁船，袁船的乘客纷纷高举双手示意不要放箭。于是官船来人控制住这艘船，降下船帆，拖拽着官船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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