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1 / 2)
        陈纨醒过来后，并未被夫人说服。他认为假死就是逃跑，就是向黑恶势力投降，就是辜负圣上重托。他一定要回去，而且要快。他不想有所牵挂，所以不由分说地勒令管家把夫人女儿送回老家。既然已经撕破脸皮，那就开战！

        下午三时，宁波码头到巡抚官邸的这段路上，陈纨昂首走在前面，四个民夫抬着棺材走在后面，颇有“庞德抬棺战关羽”的慷慨悲壮。沿途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多数是来看陈大人是否双臂前伸、一跳一跳地走路。

        到得巡抚官邸大门，四周已经围满了人。陈纨大声说：“我陈纨身受皇恩，誓与江南走私者斗争到底。如果我输，这个棺材就是为我而备。烦请各位父老乡亲作个见证！”

        浙江豪绅懵了。早上还死得透透的，下午就活过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诈死还是诈尸？早知道是假死，吊孝时就该在袖子里装点蜡堵上气孔，把这个冥顽不化的人闷死在棺材里。难道我们反抗海禁政策真的惹恼了上天，非要来一出僵尸大战走私犯？

        他们找来左参议。为仕途奋斗了**的左参议被时孝说服，同意了新计划。但为防万一，他未服解药。他对豪绅们说：“时孝告诉我，计划有变动，让我沉住气。我的任务是带他进去，所以也没多问。迷香也迷倒了我，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

        几个人去看望张镗，关切的眼神很快变成了责难。都是些老狐狸，想蒙混过关不容易。张镗装无辜：“以后挑杀手，功利心太重千万别用。明明我已经说出了暗号、表明了身份，他还对我下毒手，分明是想抢头功，好名垂青史。”沈家主说：“张千户断臂后定然失血甚多，可脸色依旧红润，可喜可贺。”杨家主代张镗回答：“都是陈小姐的悉心照料。”张镗辩解道：“刺杀不成，只好骗小姑娘替我包扎一下。”王裴说：“关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张镗嘿嘿一笑：“我是个粗人，哪有那么多花花肠子。”王裴说：“写一篇奏章，就说陈纨串通日本朝贡使团，自导自演了一场刺杀又复活的闹剧，然后将脏水泼到正直无私的士绅头上。这回不成，陈纨必定加强防范，以后再杀就难了。大家各自小心吧。”正说着，陈纨派人来找张镗。

        回来之后，陈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释放周良使团所有成员。接下来，陈纨准备召集比较信任的将领开会。他不想让张镗来，不仅如此，还想把张镗千户所的战船兵马交给其他将领指挥。经询问，张镗性命无碍，伤势平稳。正在这时，卫兵报有人求见。朱均坦献策后，陈纨派专人盯着他。一则暗中保护他，再则保证随时能找到他，方便问计。来人说，朱均坦昨夜在定海家中去世，邻居说死状很惨，而官差说是自杀。陈纨说：“定是他杀。”正好有了借口，他让张镗去查看朱均坦死因。这样，当晚的紧急军事会议，张镗恰好缺席。

        下午四时左右，张镗与随从奔定海而去，脑子里不断重放昨夜的画面。

        陈关桐不敢看他的断臂，低头说了句：“谢谢你。”张镗说：“嗨，看你说的，云淡风轻啊。”黑暗给人以勇气，关桐说：“我该怎么说？让我做你那只手？”张镗正为没有杀死陈纨而郁闷，语带怨气：“要不是行动不便，我应该下床跪倒表示受宠若惊。您是金枝玉叶，我是个老**子，你这么说可折煞小人了。”关桐说：“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说话吗？”张镗说：“那年我带人去追走私犯，双方都杀红眼了。最后攻进一座民房，剩一个女孩受伤很重但不肯说出其余的人去哪了。她瞅准机会扑上来死命咬我的左臂，直到被我两个百户打死，这正是她想要的。看着她临死前怨毒的眼神，我明白缉私这场仗，我永远都打不赢……嗨，跑题了，怎么扯到世界观上去了。伤好以后经常疼，一直不好使唤。你别难过，我又不是左撇子，没了左手，右手使刀更利索。跟你说实话吧，我早就不想要它了，那个笨蛋刺客他中了我的计了。”说着冲她咧嘴一笑。关桐被逗笑了，可是泪珠也滴落下来。张镗轻轻叹了口气。是不敢不想不应该，再谢谢你的爱，我会杀戒大开，在你的未来，最怕这样就是带给你永远的伤害。

        到了定海，他直截了当地对知县说：我是张镗。知县听豪绅们说起过他，确认过他的眼神后，就示意仵作随他去朱家。这个仵作的两个女婿都做外贸，因为海禁，现在都快上吊了。路上张镗问：“朱老爷死了吗？”仵作说：“当然死了，大人。据我所知，脑袋搬家可是致命伤。”进了朱家院子的东厢房，张镗见朱老爷身首异处，双臂折断。张镗问：“你怎么看？”仵作说：“大人，依我二十年的鉴尸经验，如果不出我所料的话，应该是自杀。他先是砍掉了自己的头，然后又用左臂折断了右臂、右臂折断了左臂。”张镗皱了皱眉：“这人怎么把自己恨成这样。”仵作说：“看他的眼神，是相当忧郁。”张镗叹了口气：“人哪，进言献策要考虑周全啊，不然一直愧疚，死的时候还得跟自己较劲。”仵作说：“大人所言甚是。”

        傍晚时分，时孝又赶回宁波。刚到就听说了陈纨复活并誓言开战的消息，一下子怔住了。我真傻，永远都是那么一厢情愿，永远都想几全其美，像我这样的人一辈子也成不了乱世枭雄。现在落得两面不是人，也许会连累自己家人、胡姬家人甚至左参议，我真是蠢透了！

        他来到裕隆客栈，掌柜告诉他，有位叫宁西的小姐一直打听他。时孝见了宁西，她却说没啥事，就是想几个人一起去喝茶。

        在一个安静的茶馆，时孝和宁西坐一桌，细川佳纯、平野美玉坐旁边一桌。今晚的宁西少了以往的爽朗活泼，变得忸怩不安。加莼和美玉自顾说着日语，实际上提前都说好了：我们都是过来人，你要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按我们说的办。宁西对着自己的茶碗说：“周良使团受了惊吓，打算回日本等候贡期，陈大人同意了。”时孝说：“我也刚听说。”宁西说：“最近海上管得严，往日本的船少，我觉得姨妈她们最好坐使团的船回去，可是……”可是姨妈想主持我的婚礼，这话怎么说出口？时孝想还是自己主动把话说开吧，免得宁西窘迫：“小西，我能感觉到你的情意。忘了告诉你了，我两年前已经订婚。再说了，我受朋友之托照顾你，不能监守自盗。如果在这个过程中让你产生了误会，我愿意诚恳地向你道歉。你是个好姑娘，能娶到你那是三生有幸，我也衷心希望你能找到一个如意郎君。”也许是因为陈纨回来的事让他心不在焉，这番话说出来，连自己都感觉空话连着套话、套话接着废话。

        不是我想要的答案。唉，长这么大，命运一直捉弄我，每个重要时刻都不放过。我的一生，就是一场对人质女儿的审判。宁波，西都，我宁愿选择没有你和你的幸福的那座城市。拒绝的话总是冠冕堂皇，充满着虚情假意。可我还是会伤心，还是深深喜欢你……

        宁西轻轻用日语将时孝的话说给加莼和美玉听。细川佳纯用日语说：“他说是你们相见恨晚，我说为爱他不够勇敢。对你没意思当初就不该靠近你，什么监守自盗，要是有情有意，他盗得比谁都快。跟他说：你分明是在玩弄我的感情，情报搞完之后我就没有利用价值了呗。快照我说的说！”美玉用日语说：“有什么好说的！他就是喜新厌旧，碰到了更漂亮的，哦不对，是碰上一个狐狸精，就把你给甩了。听我的，男人就是贱，现在拯救这段感情或是保持自己尊严的唯一办法，就是拍案而起，给他一大嘴巴，然后转身就走。快照我说的做！”

        宁西嘴唇动了动，终于开口道：“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我想我是赚了。”时孝不知该怎么去安慰，只是拉过她的手，她轻挣一下没挣脱，就由他握着。看着宁西颈中那道疤痕，时孝说：“以后我还会保护你。”宁西闭着眼摇摇头：“不用了……既然这样，明天我就随姨妈，去日本，住一阵子……”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茶馆里的驻唱歌手唱起一首《爱要怎么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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