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由于地方官员的放任甚至参与，海上走私贸易已成汹涌之势。现在每一天、每件事，陈纨都感受到巨大的压力。这种压力就像面对席卷而来的钱塘江大潮，对方空前强大而自己如此渺小。当然，陈纨不是临阵退缩的人。风口浪尖上的他决心力挽狂澜，将史上最严厉的海禁政策执行到底。无论成败，这波澜壮阔的一幕，定能让后世之人有所借鉴。至于自己，俯仰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

        府衙的书记官又懒又主观。他无视问题的严重性和斗争的尖锐性，用官面话中惯用的陈词滥调代替事件的生动进程。只看记录，还以为是好客的浙东父老在给公费旅游的陈大人介绍当地风土人情呢。你只负责原汁原味地记录，任意删减和主观评判是你的职责吗？这样四平八稳的记录对后人有意义吗？不得已，陈纨让女儿关桐隔帘记录。

        近来张镗经常出入巡抚官邸。在浙江沿海的所有千户所中，唯有张镗的穿山千户所兵员满额、士气高昂，给陈纨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干净利落地伏击倭寇，证明了其战斗力也不含糊，于是张镗渐渐成为陈纨的军事倚靠和政策支撑点。不过两人的处事风格大相径庭。陈纨处理公务时雷厉风行，紧急情况下也能当机立断，可就是不善于跟工作时间之外的同僚、下属打交道。张镗则不然。他性情豪爽，说话粗声大气，常常放声大笑，公务与闲暇都是如此。他在下属面前没有架子，时而自鸣得意，时而吹胡子瞪眼，时而又像受气包一样装可怜。手下的百户、总旗、小旗不怕他，每每开他的玩笑。但据陈纨观察，只要张镗一声令下，这些人会带着军兵玩命往前冲。

        记录张镗的话并不轻松。有陈纨这样的严父，陈关桐从小自律，守着一个女孩所要守的所有规矩。她接触的多是跟父亲一样规行矩步的官员，从未见过张镗这号人物。记在纸上的明明是一番谦卑之辞，可从语气语调中你听不出多少敬畏之意。记完一段回头再看，本来正经八百的前两句突然又读出了讽刺意味。他从不刻意修饰自己的言辞，嘴里满是方言俚语俏皮话。他喜欢举例说明问题，底层军户的小伎俩小狡黠被刻画得活灵活现。有好几次，关桐及时捂住了嘴才没让自己笑出声。

        陈纨有点依赖女儿。因为除了妻子女儿，他不知道还有谁跟走私没有一点关系。就算是那个张镗，脱下军装就是一副走私惯犯的德性。关桐也主动帮助父亲，偶尔还女扮男装跟着巡查。张镗发现这个俊俏的小随从老是偷偷打量自己，决定捉弄她一下。在参观一艘战船时，张镗罕见地开始献殷勤，站在船舷伸手把跳板上的陈纨拉到船上。轮到温长度，温挖苦他说：“终于懂点礼貌了，不枉了陈大人栽培你的一番苦心。”轮到关桐，张镗热情地伸出大手，装得好像压根儿不知道她的性别一样。关桐手伸出去一半又缩了回来，红着脸自己走进船里。张镗故意自我解嘲似的干咳一声，温长度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到海里。

        打下尖赤屿后，兵备道出面安排祝捷晚宴。宴会实行分餐制，家人参加。

        温长度知道陈纨清廉节俭，事先把菜单给陈纨过目。陈纨皱着眉头删减了几次，温长度说：“陈大人，目前这份菜单，勉强是宁波中等人家的待客水平，您要是再删，那就是东吴镇的水平了。”

        上任浙江以来，陈纨拒绝了官员和地方豪强的多次宴请。可这次宴会他必须参加，这真让他烦恼。福建海盗和流寇的劫掠目标有向北移动的迹象，接连攻克浙南的数座城镇。官军大败，有几支甚至一触即溃，已经有三个百户阵亡。朝廷同意了他的建议，表示将尽快把在江西剿匪的狼兵调到浙江。在狼兵到来之前，他要鼓舞士气，驱除失败情绪。他首先举杯祝捷，表彰了宁绍兵备道和穿山千户所，号召所有卫所以及其他部门向他们学习，大家勠力同心，共护海疆安宁。接着大家互相敬酒，渐渐就进入陈纨不太适应的喜庆活泼、热火朝天的氛围。不能再板着脸的他，很希望有张镗那样的厚脸皮、大嘴巴和好酒量。

        就在这时，有人送来重要消息。陈纨曾经交代，好消息正常时间送，坏消息不能过夜。主管参议不能确定消息是好是坏，所以选择第一时间送到：大内家族派周良率使团前来重启朝贡贸易，已到达宁波，目前船泊海上，听候进止。这样陈纨就从宴会中解脱出来。他让女儿出来代为敬酒，自己则同几位重要官员到后堂议事去了。

        陈关桐出场，众人眼前一亮。别看陈纨整天吊着马脸一点儿也不讨人喜欢，生个女儿长得可不错。不过大家很快就暗骂陈纨太抠门。以关桐的长相，但凡买些稍微值钱点的衣服、首饰和脂粉，就能让她光彩照人，可她的服装配饰太过普通，尚不及宁波一般人家的女孩。再加上此宴菜品之粗陋，让人想起元杂剧《看钱奴》，后来很多人背地里叫他“贾仁”。

        关桐礼节性地依次敬酒。到了张镗面前，她忽然有所期待，期待发生点什么，好让她对这个人有新的记忆。而张镗直接选择了无视。他扭头跟邻桌的宋千户说话，直到老宋示意、提醒，他才敷衍了事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正眼也没看她一眼。对于宋千户要他给陈小姐赔罪的话，他也只是哈哈一笑。

        这个纷杂酒宴中的小插曲，彻底毁了关桐的好心情。你伤害了我，还一笑而过，你做得过分我爱得懦弱，坐在安静的角落，该为这一刻找个解脱……

        宴会结束，张镗和宋千户骑马离开巡抚官邸。小风一吹，酒劲上涌。在风月场上混过的老宋懂一点女孩的心思：“张镗你这臭骡子，惹得陈小姐一晚上都不高兴！我看她呀，是对你有点意思。”张镗说：“那又怎么样？马上就是乱世，谁也别想高兴，长痛不如短痛，晚痛不如早痛！”宋千户说：“胡说八道，现在是太平盛世！”张镗没接腔，只是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末了他对着黑夜大声说了一句：“今晚来参加庆功会，我就没打算跟女嘉宾牵手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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