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嘉靖四年的第一声春雷，比嘉靖三年来得更晚一些。

        淅淅沥沥的春雨，挡不住陈纨实地巡查摸底的脚步。在大嵩千户所，宋千户勉强集合起一队军容不整、脸有菜色士兵，人数不到满额的三分之一，而且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出海缉私了。陈纨紧皱眉头，千户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或汗水一边说了一番客观理由，一个百户想说句什么，被千户瞪了一眼。

        当晚，陈纨以兵备道的名义召集几个百户逐一谈话。屋子里只有陈纨和那个百户的时候，百户说出了想说的话：辛镇。

        陈纨当即派人去取卷宗，不料却空手而归。面对陈纨的询问，负责阁库文件的范佥事很是尴尬。他说，几个月前，有毛贼趁夜潜入府衙，盗走了四本卷宗，虽然立即组织了抓捕，但这毛贼很狡猾，至今仍未追回。他强调，此事的责任人已经进行了惩处。陈纨说，我想看的你不让我看，这就是你给我的印象。五天之内，你把卷宗拿来，否则得到惩处的就是你。

        第二天，宁波府衙鸡飞狗跳，气急败坏地骂声一级级往下传递。希望如此渺茫，每个捕头衙役恨不得自己生出一双隐形的翅膀，带他飞，飞过绝望。

        第五天，就在范佥事准备挽绳上吊的时候，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卷宗从天而降，出现在陈大人办公的院子里。范佥事收起绳子暗暗发誓，从今天起一定日行百善，报答苍天赐给我的金色的华年。

        陈纨问：“卷宗忽然出现，你怎么看？”范佥事说：“定是大人的威严震慑宵小，令其不敢不交。或者还有我们近日不惜人力地全面排查，起了小小的作用。”陈纨说：“拍马屁有什么用？卷宗现身，冤家也该现身了。”

        当晚陈纨找来王惊堂，给他念了一段卷宗上记录：

        王惊堂：辛镇，现在铁证如山，你承不承认都能定你的罪。你低个头，还可以少吃点苦头。我再问你一次：是你抢了家仆们的钱吗？

        辛镇：不是。是你吗？

        陈纨说：“我也想问你一句，贪赃枉法，草草结案，是你吗？”王惊堂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汗如雨下：“不是我……”

        陈纨知道，提振军心民心、转变舆论导向，翻转辛镇案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他将这个案子列为心目中“巡抚浙江第一案”。可问题是缺少有力的证据，来证明豪绅和船主实际上在走私……

        如同卷宗突兀出现，证据也已经在路上了。

        数天前，时孝将山庄交给尤杞全权打理，自己带着老李等四个人，带上那些“作业”，自岱山回到陆上。到了东吴镇，周策兴带着几人趁夜绑了本地的一个恶霸。

        第二天，他们到王庄，打听到了王家账房先生融某住的地方。晚上，融先生被带到远离村镇的一间破屋子里。老李将恶霸从麻袋里放出来，当着融某的面，用铁锤一个一个敲碎了他右手手指。虽然塞着破布，恶霸那凄厉的呜呜声仍然把融某吓破了胆。老李告诉融某，如果不按他们说的做，他老融家全家人的手都会照此办理。

        第二天晚上，融某乖乖地交上一册账本，里面记载着半年以来王家与船主们交易的货物及货款，包括南洋货物、日本货物的分销地点、分销商，货品的种类、价格、数量，以及分销商作为供货商（面向国内的收购方），提供给船队的出口产品，包括作坊名称、个人名字、货品名称等等。其中就有周策兴的名字。

        周策兴给了时孝自己的账本。他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你要明白，光我一个店铺，就牵涉到附近十几个作坊、几百户人家，他们的产品都是为对外贸易而生产，整个浙东都是如此。我已经挣了不少钱，我倒无所谓。可是如果你翻案，所有的家庭都会受到影响。”时孝说：“我搜集到这些证据，固然是费尽周折，可是也有很多运气的成分。我相信这是天意，要还我父亲清白。我的世界很小，我的胸怀更小，不要指望我以天下苍生幸福为己任。”

        陈纨在府衙内召见了时孝。几个月来为之努力的一件大事，终于要有一个结果，时孝呼吸都变得不均匀。陈纨那高颧骨、峭鼻梁没有让他产生畏惧感，反而多了几分信任。

        朝堂之上关于“革渡船、严保甲”政策的非议，让陈纨非常生气，刚刚递上了一个针锋相对、措辞激烈的奏折。时孝的材料，让他精神为之一振。陈纨说：“有了这个材料，我就能给你父翻案了。我要把这个材料给皇上，让大家都知道，那些主张通商的官员，不过是东南沿海走私分子的代言人，是一些衣冠之盗。以后，就统统给我闭嘴吧。”

        时孝说：“感谢大人主持正义！我准备了几箱金银珠宝……”陈纨闻言勃然变色：“你把我陈纨当成什么人了？！来宁波第二天地方缙绅携重金来拜被我骂出府门你不知道吗？小小年纪心地如此龌龊！”

        时孝吓了一跳。陈大人不怒自威，何况盛怒之下。时孝小心地说：“大人误会了，金银不是送您的。我跟船主们打交道数月，知道他们为达目的什么手段都用，我准备这些东西，是想跟这些材料一起送往京城……”陈纨余怒未消：“是非曲直，朝堂自会明辨。我一生清廉，来浙江突然就有了大把财物，朝中大人们会如何看我？知道的认为我只想翻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历来政绩都是贿赂而来！”时孝只有低头挨训的份儿。

        停了片刻，陈纨缓和了语调：“昨晚我跟你父谈了很久，我很钦佩他的为人。上次十名倭寇来到你父所在的监狱，因为争贡案里他们同伴死在那里的缘故，他们杀了看守、放了囚犯，然后放火将监狱烧成一片白地。事后所有的囚犯都逃了，只有你父还留在废墟里。官差问他，他说他没有罪，所以不逃，他要等到无罪释放的那一天……你这样做，就算翻了案，你父也不会高兴。”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墨缘文学网;http://wap.mywenxue.org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更多完整内容阅读登陆

《墨缘文学网，https://wap.mywenxue.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