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尖赤屿也是东西长南北窄，宁西时孝登岸的地方在岛的东端，软禁明黛的地方在岛的中部，而交易的码头则在岛的西南。经过近几日的摸黑夜探和昨天的实地侦查，岛北岛防工事未完工的地方有约二十个日倭驻守，中部有几人看守人质，剩下十几人跟着细川建泰到码头。张镗千户亲率几艘战船在岛北进攻，分散倭寇的兵力，主攻方向是西南码头。

        周义合大船靠岸后，细川建泰忽然说：“这一次我们自己搬。”宁西翻译之后，周义合吃了一惊，转头看着刘百户。刘百户对细川建泰说：“让客户自己搬，违背了我们‘客户就是玉皇大帝’的服务宗旨，你让我们情何以堪？”细川建泰摇摇头，挥手让修工事的民夫上船。这回可没多少锅可搬，民夫到了舱内，只能跟全副武装的军兵大眼瞪小眼。刘百户应变神速，迅速来到舱内。所有进舱的民夫都被告知一件事：近日日倭将把岸上的缫丝作坊挪到岛上。几年前有股日倭盘踞舟山南部某小岛，这种情况就发生过。缫丝女人白天做工，晚上会被当做营妓。缫丝女人很多都是民夫的老婆，所以他们扛锅排队上岸的时候，脸色都很难看。船上的军兵刚冲下船，民夫们就抡起铁锅朝倭寇砸去。

        时孝脱掉日式男装悄悄接近码头，见人群一乱，立即跑过去将宁西拉上大船。官兵民夫人多锅硬，日倭战斗力强悍，一时斗个旗鼓相当。细川建泰抽身往岛北搬救兵，一名总旗带了一队人直扑岛中，时孝安顿好宁西也向岛中奔去。绕过十几具尸体，时孝来到软禁明黛的地方，明黛已吓得瑟瑟发抖。只听官兵从隔壁出来，一人说：“让我们首先保证人质安全，否则就不配合。切，我以为是什么花容月貌呢，损失了咱们好几个弟兄。”时孝从门内向外一看，那人质依稀便是“佛郎机”。时孝连说带比划，好不容易才让明黛理解是宁西让他来救她。

        细川建泰赶到北部水寨，发现这里更吃紧。薄弱的岸防工事已被撕开一个口子，二十多人损失殆尽。西边战斗也已结束，官兵民夫边呐喊边冲向这里。细川建泰手擎长刀对着张镗大喊：“这位将军，如果你有武士精神，咱们就来单挑！”这张镗，线条粗犷，满脸虬髯，提了柄朴刀大踏步走向细川。细川叫道：“我左青龙、右白虎、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话音未落就被民夫们甩过来的铁锅砸倒在地，接着乒乒乓乓又被砸了好几锅。细川趴在地上浑身抽搐着，嘴里冒着血泡：“我的生涯一片无悔，我想起那天夕阳下的奔跑，那是我逝去的青春……”通事翻译过来，张镗呸了一口：“无悔你妹，我还没出手好不好！”

        经审讯，生俘的日倭因绑架、杀人、劫掠等多项罪名被处死，细川佳纯（冒充细川明黛）与平野美玉被定性为“胁从”，判入狱一个月。

        那天，“佛郎机”被军兵送上周义合的船。周义合船上的船员，也许有人不懂顺水推舟、见风使舵这些技术活儿，但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船主和“佛郎机”的关系。每回喝高之后，船员们就叫嚣着要替船主降服她，让她跪在甲板上忏悔。说归说，谁也没见过，一千个船员心中就有一千个“佛郎机”。但此时当她走上甲板，大家还是感觉对不上号。看着眼前这个劫后余生的女人，他们拿不准是该上前收拾她，还是该上前安慰她。几个围在周义合身边防止他跳海的壮汉，抓住他腰带的手也慢慢松了。周义合很镇静地喊了一声：“别傻站着！风向变了，转帆！”船员们各就各位忙碌起来……

        陈纨“革渡船、严保甲”政策的实施，击中了走私这条长蛇的七寸。

        豪绅和船主们感觉被人掐住了脖子，变得无法呼吸。那些靠生产外贸产品的家庭作坊，那些跟着船主走私的船员，更是一下子断了生计。后来违禁船只查扣太多，涉事船主不能一一惩治，就采取了官方低价收买编号的方法，仍由原船主负责船只的保养和驾驶，但不能走私。这些船日常编班巡逻，官方派将官督领，紧急情况下听官方调动。郎冰、叶酉生、袁十五、周义合都被如此收编。

        日本著名贸易港口博多如今辉煌不再。中国的瓷器、布匹、丝绵、药材、字画等运不进来，日本的折扇、砚台等运不出去。以博多贸易为主要经济来源的大内家族被迫忘掉当年那段很不愉快的争贡之役，重启朝贡贸易这种官方许可的贸易方式，希望能继续获利。

        岱山岛的贸易相关产业也迎来寒冬。各酒店、客栈、船只修理厂等大幅裁员，偶尔有货船偷偷避过海上封锁在岱山岛靠岸，都有一堆热心人围上去嘘寒问暖，服务态度、服务质量大幅提升。

        呼孝山庄的生意也受到了冲击。两个学馆停办，酒店开台率、客栈入住率也大幅下降。幸好前期赚了不少钱，跟随时孝来岛的军户选择背着鼓鼓的行囊回家，山庄则由以鲁缟为首的四个本地人打理。尤杞也回到宁波，专心经营裕隆客栈和广利客栈。蒲肥早就偷偷在杭州盘下了一个客栈，这次看尤杞及其团队回来，更是不再犹豫，选择举家离去。对此，尤杞求之不得。军户中有人愿意继续出来做事的，很多又到了尤杞这里。尤杞将广利客栈交给老李经营。自此，裕隆客栈和广利客栈成为时孝山庄的人在宁波的落脚点。

        时孝忙着整理日语学馆、西语学馆的学生作业。这些作业记录着航行时间、目的地、货物批次名称、经手人、供货人等信息，正被分船队、按日期装订。尤杞平日放在柜台下的小黑账本，也被整理成联系紧密、逻辑清晰的材料，写到了诉状中。

        济公鱼计划得到了陈大人的肯定，胡姬酒馆功不可没。兵备道让他们坚持到计划结束，说不定哪天运气好，又碰上一个什么重要情报。看着很多酒馆关门，很多船员最后一趟出海归来都来胡姬酒馆再喝一壶“胡姬优黄”、再吃一盘“嘎西莫多酱牛肉”，致他们终将逝去的单相思。有个船员原是落魄书生，屡试不第让他感到万分沮丧，甚至开始怀疑人生，是走私拯救了他。遥想昨日繁盛，远望港口萧条，他感慨万千：船去岱山在，明春草木深……

        月度会议上，船主们言辞激烈，主张直接派人刺杀陈纨。豪绅们则认为，如果采取极端手段，会刺激朝廷采取更强硬的措施。王老爷说：“你满腔热血，能做几份毛血旺？战胜于朝廷才是根本的、长久的胜利，须知世上最锋利的不是雁翎刀，而是人的舌头。”罗船主说：“这次跟辛镇那次截然不同。辛镇那次我们有正当理由，这次我们从明面上来说根本站不住脚，你总不能说陈纨不让我们走私太可恨吧？”王老爷说：“如果大明政事如你所说这般清澈见底、是非分明，那么多的监督监察部门岂不成了摆设？就让擅长的人做擅长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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