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在鲁朗草原听植物对话 (1 / 10)
        8、在鲁朗草原听植物对话

        鲁朗，藏语意为“龙王谷”，也是“叫人不想家”的意思，海拔3700米，距林芝地区八一镇80多公里。这是一片被雪山、林海和格桑花簇拥的高原草甸，它长30余公里，宽2—3公里。鲁朗河像一条哈达从草甸中央由西向东飘逸而过，318从它的右岸由东向西逆流而上。与藏北那些一马平川的无边无际的大草原相比，鲁朗只是一块袖珍的草甸，但它把草原的空阔，林海的浩瀚，江南的锦秀，河曲的婀娜与百花的锦簇浓缩在了一起。

        看哪，茂密的云杉、冷杉、松木、青冈为一座座雪山穿上了瑰丽的长袍。草甸上出现一间间木屋，一个个村舍。村舍旁流过一条条小河，小河上搭着木头桥。河边湿地花草茂盛，一群群鸥鹭在湿地上空飞飞落落。最引人注目的要数一排排木栅栏，这些栅栏有的伴随鲁朗河蜿蜒排列，更多的栅栏则是方形、矩形、弧形或异形，它们不断出现在鲁朗河两岸。栅栏内有的种着青稞，藏民们还在收麦；有的关着牛羊，农妇们正在挤牛奶。围成弧形的栅栏往往是在丘陵上，它们把村庄和草原隔开。最长的栅栏在公路旁，它们在公路与草甸之间形成一道虚线。这些木篱笆有时一直跟着公路走，长达数里。

        在公路左侧一道河湾的湿地上，两头牦牛在牴架，一群牛伴在围观，有的在劝架，发出哞哞的叫声。我赶紧把车驶到河边。湿地上被牛群惊飞起来的几只鸥在空中飞了几圈，干脆歇到几头围观者的脊背上，若无其事地坐山观牛斗。我把斗牛的场面拍了下来。斗输的牛见我在拍照，满脸愧色地转身就走。

        一只鹰飞向一道独木桥并在桥上歇了下来，望着独木桥下游约50米远的河湾寻思着什么。那道河湾被一片树林笼罩着，我用相机长焦镜头也没看出河湾有何名堂。我躬着身蹑手蹑脚向独木桥靠近，还离鹰几十米，它就朝河湾飞去了。我又朝河湾靠近，离鹰还有二十米远，它又飞走了。我去到河湾树荫下，在鹰刚才歇落的地方发现了一只鸟的残骸。那鹰歇在岸边的树枝上瞅着我。我因上当而失去了拍摄它的兴趣，悻悻离开。

        车子过了109道班，进入贡措湖景区。森林变得有些稀疏，一条小河从公路左侧的浅谷流过，河岸上长着几棵老树，巨大的树冠在河床上投下一片片荫凉。一群牛羊聚在荫凉下，有的在喝水，有的在调情，有的在发呆。几棵已经枯萎的巨树也站在河岸上，它们已经失去头颅，但身子仍挺立着。我分明听见这些失去头颅的老树发出声声叹息。河床是这样古老，枯树是这样悲壮，年轻的河水从它们身边欢畅流过。我在河这边寻找着我所想要的位置。河岸上一排木栅栏拦住了我，我背好相机，从木栅上翻越过去，找到了合心的机位：远处的雪山把它们的白头倒映在河中，老树长到了水中的雪峰上。这奇异的画面强烈地冲击着我的视觉神经，我把它们拍了下来。

        河对岸的丘陵地带出现一幢幢木板屋。藏族人的村舍，一户人家往往就占领了一个山丘。每座木板屋前都用栅栏围着一片院落，栅栏外长满1米多高的花草。栅栏内的木廊上摆着一盆盆鲜花，栅栏外的野花在风中齐刷刷摆动，它们与插在木屋上的五彩经幡相呼应。偌大的栅栏院子里不见一个人，要不是木屋顶上冒出一缕缕炊烟，要不是那摆满鲜花的木窗前晾着衣物，我真不相信那是一户户普通藏民的居所。公路的右侧也出现了一排排木篱笆，篱笆内是青稞地，有的青稞已经收割。还没有收割的青稞长势好极了，它们像经过修整的头发齐刷刷排在山坡上，每一串穗子都沉甸甸地躬下了头，对着大地频频致意。几户藏族人家正在收割，女人们把齐腰高的青稞割倒，男人们把青稞扎成捆。一辆拖拉机停在地边，人们用叉子把一捆捆青稞叉到拖拉机货篼里，车篼上的人把麦捆码成垛。太阳照在麦地里，女人们酱色的藏袍在金色的麦浪中比油彩还浓烈。被叉子送上车箱的麦捆先在蓝天上划出一道道圆弧，才潇洒地落在车箱麦垛上。一条狗站在麦田边的一个石头上，看着我把车停下来。我不打算惊动狗，举起相机把那画面拉近，正要拍摄，那狗还是被惊动了，它迅速离开了石头，在我视线中消失了。

        我把车子驶进左侧的岔道，越过河上挂满经幡的木桥，进入五寨景区。把车停在停车场上，我们开始自由拍照。我独自登上寨边的丘陵，拍下整个藏村，再拍下一幢幢木屋。

        为俯眺草原，我来到村庄背后的丘陵上。放眼望去，鲁朗草原像一条长长的地毯铺在山谷里，草原的北边是公路，公路以北是高山，山上尽是墨绿的森林。草原从318国道一直伸到我脚下。草原中央的鲁朗河是流往通麦天险的拉月曲河的上游，一道道栅栏分布在河两岸，围成各种不同形状的图案。木栅内不是青稞园就是草场或牧场，牧场上撒着一群群牦牛和一群群马。草场上藏民们正在打草——收割牧草。秋天的牧草长得比青稞还高，密匝匝地铺满地，全都熟得绿中透黄。女人们有的在割草，有的把割倒的草撸拢。扭草辫的活两人一组，一人蹲在草堆旁把乱草理成条，另一人用木钩勾住草条，先把它扭成单辫再扭成双辫，每一条草辫都有牛腿粗，长约1.5米。装牧草的车有拖拉机、农用车和卡车，男人站在车箱上，女人们把草辫抛甩给她们。草在车箱上码成一座座丘。男人们驾驶车辆从一道道木栅门驶出，驶向村庄。

        鲁朗草原上的马看来幸福得很，它们有的站在栅栏里陪同主人，但并不承担劳动；有的在小河边戏水。虽然是在秋收时节，但不见一匹马的背上备着鞍架。既然在这个农忙季节都不作为劳动力，鲁朗草原上的马儿怕就只是给主人充当座骑了吧。然而宽阔的草原上只见人们骑铁马——摩托，无论在318线上还是乡村公路上，都可以看到一辆辆摩托车的身影。藏族人的摩托车跟他们的汽车一样被打扮得披红戴绿，有的摩托车还装着音响，音响播放的有藏歌，也有内地和港台通俗歌。有的车上一坐就是3个甚至4个人。无论是青稞园还是草场和牧场，都有摩托车的身影。在这以前的一些有关西藏的影像作品中，我一再看到雪区牧民的马车、牛车，我相信在2009年的西藏农牧区，肯定还有牧民在使用它们。只是在2009年9月13日这天，在鲁朗草原上我没看到它们的身影。

        从我立身的丘陵望去，鲁朗草原的木栅栏是这么散漫，看不出它们的起点在哪儿，尾端又在何处。它们像一座用木材架起的长城，散漫中又透出一种气势。它们立在这草原上不知已经有多少年，它们是怎么架起的？它们坚固么？我朝身边最近的一排栅栏走去。

        我以往见过的栅栏，多是用竹子、木棍或木料的豁边搭建的，有的还得用钉子固定。鲁朗草原的木栅栏不是这样，它们全是实木，立柱是手臂粗的圆木，一对一对并肩而立，一对离一对2米多。横木是用木头劈出的料，形状多数为菱形或四方形，折成直径大约5—10厘米，长度2—3米。木栅的结构是这样的：先立起一对对并肩木桩，两桩之间空5—10厘米，把横木插进两棵木桩间，用藤索或竹篾绑定。一台台横木之间的纵向空距20—30厘米，栅栏高约1.5米。看来栅栏很有些年岁了，不管是柱还是杆，全都变成了混凝土似的灰色。圆柱都包着皮，它们主要是青冈木、高山栎、桦木、栗木。横木除了这几种树，还有松木、冷杉、云杉。松木多数还带着皮。从横木的形状看，它们大多是由直径30厘米左右的树筒劈出的。我背好相机，踏着横木爬上栅栏。我63公斤的体重全压在一根横木上，横木两端被竹篾绑在柱子上，横木的端头一层摞一层搭成梯状。木栅轻轻晃了一下，但很稳当。最上一台横木是松木，树皮朝天，我右脚跨过它，把栅栏当一匹马骑在胯下。我的目光顺栅栏朝东望去，木栅像一列火车伸向远方。不，火车没有这么长，它像一道木材垒起的长城，一直伸向远方的森林，我无法看到它的尽头。这个角度拍出的栅栏会很有气势，我接连拍了几张。栅栏的尽头是森林，森林之上是雪山，雪山顶上是冰川。我还应该匍匐在栅栏下，以仰视的角度，以最大的景深拍几幅大场景。可我舍不得下栅栏，骑在这也许是天下最长的栅栏上，我这一生可能只有这次机会；骑在这可能是天下最气派的栅栏上，就像骑在儿时遐想的月亮之中的梭椤树上；骑在这也许是世间最雄伟的栅栏上，我的身体不由随着神思飞扬起来。

        我生长在遥远的滇南哀牢山，我从小与木柴结下了缘，每个礼拜天，每个寒暑假，我都得到一个叫计且松山的地方去砍柴。松山腰部以上长的尽是云南松，伐木人留下的松桩和松头，成了最好的柴禾。松树是那样笔直易裂，一刀劈下去，一筒木就成了匀匀的两丫，每块柴的横断面都是扇形，上面有二分之一或四分之一的年轮。儿时闻惯的松木的芳香使我对松木充满敬意。计且松山山腰以下长的是杂木林，更多的是栗树和栎木，我把手臂粗的圆枝背回家，用它来制作陀螺，它高强的密度使陀螺硬如铁，屡屡打败了那些用杂木制造的陀螺。我还用木板制作手枪和滑轮车。20岁时我用松木打制了一套家具。母亲活到2009年，她是以86岁的高龄躺在我打的松木床上离开人世的。30多年过去了，现在我还留有几件20岁时亲手打制的家具。一个从小就与山林树木亲密接触的云南红河人，我对森林、木材情有独钟。至于木栅栏，它除了具有围田栏地圈畜厩的实用功能外，还透发出一种艺术气质，它出现在哪儿，哪儿就充满田园牧歌气息。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有它的身影：从广阔的**草原到西伯利亚雪地，从蒙古高原到法国的乡村葡萄园，从北美密西西比河到南美高原，从非洲撒哈拉沙漠到**高原，到处都有木栅栏的身影。此时在这青藏高原，我骑在栅栏上，面对雪山、草原、森林，我的心与它们之间由于有这栅栏在连接，雪山才会离森林这么近，森林离草原才会这么近，草原离我的心才会这么近。栅栏在雪山——森林——草原——村庄之间传递着一种温馨的气息，荒蛮的青藏高原因这栅栏而变得亲切。在这个世界上，哪儿出现栅栏的身影，哪儿就会出现人烟；哪儿有栅栏的身影，哪儿就是人类的家园。

        我翻到栅栏外，沿着它的走向前行。我左手抚摸着一根根栅木，它们粗糙的不修边幅的模样那样古朴，除了两端的横断面，它们身上几乎找不到刀斧留下的痕迹。多数栅木都是直的，它们的丝纹笔直有序。这一眼望不到边的高大而壮实的木栅栏，得要多少木材来搭建啊！这样上好的木材若在内地，随便摆出几筒都是艺术品；这样上好的木材要是运到内地，可以打制多少豪华家具啊！它们在这高原雪域经受了风霜雨雪的考验还这样坚硬，不朽不腐，真了不起！它们虽然已经干枯，但仍发出阵阵清香，清香中最突出的是松脂味。从松材身上分泌出来的松脂（松香）早已凝固，它们形成了一层固体覆盖在栅木身上，香气不断。我把手伸向一根松木，试图把它身上的那层皱皮剥下，谁知树皮像粘在树体上一样牢固。比起松木，众多的冷杉、云杉栅木更显壮实。首先，它们树表的弧度显得很大，这说明它们是用直径很大的圆木劈出来的；有的栅木看不出弧度，不见树皮，显然是用树心劈出的；有些栅木横断面的年轮线几乎是直的，说明它们来自更大的圆木。在我的家乡，杉木是金贵的，一付用整木造出的而不是拼接的杉树棺木，几万元还买不到。从地下挖出的杉木干心是上好的奇药。在这鲁朗草原上，杉木却遍地皆是。用金贵的杉木来垒栅栏，这栅栏不仅是世上最气派的，同时也是最昂贵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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