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鲁朗草原听植物对话 (1 / 3)
        7、通麦天险，筑路大军用生命垒起的高塔

        318川藏线从然乌到中坝路段长期以来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然乌到中坝。”原因在于，这段路是在帕隆藏布江畔的石壁上开凿出来的。光有峡谷石壁的陡险也就罢了——这样的悬崖公路我在澜沧江、怒江山已经见识过——悬崖下是湍急的帕隆藏布，318在这儿受到了悬崖与江水的挟持，头顶的悬崖一如继往地松散。在雨季，有人统计过，318然乌至中坝段每公里塌方达320处，平均每30米就有一处塌方。雨季，车子从这儿路过险象环生，安危全在天意，只有顶着时有可能坠落的岩石迅速通过，尿急也不敢轻易停车。除了塌方的威胁，陡峭的帕隆藏布江对318是一大水害。由于公路紧临河床，有的路段仅高出河床一两米，这样一来，只要帕隆藏布两岸一发生塌方，塌方一阻拦河水，河水就会漫上路面，路基被冲毁是常事。最大的一次水毁路发生在1980年代中期，20公里范围的山崖公路发生严重塌方达40多处，帕江冲毁路基达10多处，40多台车被阻，十几台车被塌方掩埋，造成巨大的生命财产损失。从米堆河注入帕江处开始至中坝的20公里路段，正是发生石崖坍塌和水害的中心路段。

        车子在米堆景区大门口过了帕江桥，6460一个左转，沿帕江北岸往中坝驶去。路面刚刚铺过沙石，前车碾起的尘埃久久弥漫河谷。为防止落石，在视线良好的地方，我让车子行驶在路中间，一旦有坠石，好往左靠。帕江北岸的山崖像一头头巨象立在江边，看得出来，巨象的鼻子本来是伸在帕江中的，它们就靠吮吸江水生存，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318来了，它沿帕江杀出一条血路，它把一头头巨象的鼻子给割断了。一头头巨象变成了石山，它们身死魂不死，张启一张张没有鼻子的巨口，用一排排獠牙把318紧紧咬住，318被咬得满身伤痕。6460正驶在遍体疤痕的路段上，它钻进一头头巨象的口，又从它们的獠牙下钻了出来。从开始修筑318那天起，帕隆藏布江畔这一座座沉睡的大山就被惊醒了，河谷从千年的沉睡中醒来时，它们的筋络已被伤及，它们的肌体被割破，骨胳被打断。从此，它们开始了对318的报复。我不得不担心，6460会不会成为它们报复的对象。

        还好，我们越过了一段涉水路面，穿越了一段段落石路段，越过了一片片板结的泥石流，平平安安到达了中坝。搓板路在中坝告一个段落，当6460一步踏上柏油路，霎时进入了一个新天地：世界顿时安静下来，6460发出的刺耳的轰鸣消失了，它仿佛踏上了溜冰场，车身平稳地向前移动，发动机的轰鸣前所未有地斯文起来，变得像汽油机那样温驯、动听。前方开阔起来，一片片森林刚刚被水洗过似的，绿的像玉，黄的似金，红的如血，一派秀丽。我摇下车窗，一阵清新的风扑面而来，把车内的浊气一扫而光。

        从然乌到波密才128公里，由于途中去了米堆冰川，我们到达波密县城时已是下午3点。车子一驶入县城，我就被这座雪山环抱的小城所吸引。虽然已近中秋，四周的雪山仍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帕隆藏布紧挨着县城流过，街上的空气清新湿润。我把车子开得很慢，一路观赏着这座美丽的小城。按照我们既定的行程，今天至少得赶到通麦去，所以在波密我们没停车。我打算待返回时在这儿住上一夜，看看波密土王宫殿遗址，看看帕隆藏布江畔的桃林。

        驶出县城几公里，路上出现了两个朝圣者，他们沿318磕着长头。见到6460，走在前边的朝圣者站在路上抬起手吆车。我停下车，站在我面前的是个20来岁的男孩，他朝我比出喝水的动作，原来是要水。我下车从车尾拿出两瓶矿泉水，递一瓶给他。他后面的朝圣者离我大概有50米，我举起手中的矿泉水朝他打了个招呼，让他过来拿水。他并未像我想象和希望的那样跑上前来拿水，他仍一步一步磕着等身头，一步一步朝我靠拢。我的心“咯噔”一下被触动了，看着他渐渐朝我靠近的身影，我的鼻孔有点发酸。我这才意识到，不要说我手中举起的是一瓶普普通通的矿泉水，哪怕我举起的是一个金瓶，他也不会像我这凡夫俗子所想象的那样朝我走过来或跑来。他只会按他的方式——一个朝圣者的方式朝着他心中的圣城——拉萨一步一步叩首前行，没有什么能改变他前行的方式。我把举在空中的矿泉水放了下来，我为刚才向朝圣者发出的那声招呼感到羞愧。我无言地看着他，他胸前挂着一张浅色的羊皮，手上套着木板，脚蹬胶鞋，每向前跨两步，就匍匐在地上磕一个头。他的身子每次与地面磨擦出一声响，就重重地刺激着我的心。他渐渐来到我身旁，停了下来。我这才发现，他是一个年仅10来岁的男孩，他稚气的脸上挂着两块高原红晕，一头卷曲的头发下长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他的嘴唇干得有点发紫，上面布满网状的裂纹。我双手把水递上。他伸出双手，微微躬身接过水，嘴里一声“扎西德勒！”然后拧开瓶盖就喝起来，一瓶水很快就喝干了。我又赶紧拿出两瓶，给两个男孩每人一瓶。还给他们发纸烟。小男孩不抽烟。我与他们用手势加话语交谈起来。两个男孩告诉我，他们来自四川雪区，要去拉萨朝圣。他们已经出来几个月，从家乡到拉萨，得磕两年的长头才能到达。两个男孩只跟我简单交谈了几句就准备上路了。他们把手中的矿泉水放在路边一个醒目的墩台上，双手合十，面朝西方，扑通跪下，又开始了叩拜之旅。看着那两瓶放在路墩上的矿泉水，我的心又一次被震撼。那瓶子里装的哪是泉水，那瓶子里装的分明是我心中的泪！我真想守望着它们，等待后来的朝圣者，用我的泪水洗去他们身上的风尘。用我的泪水滋润他们干裂的嘴唇。

        两个年轻的朝圣者已经离我而去，当我和6460再次赶上他们，我生怕发动机的声音惊扰他们。此时318是这样理解我的心情，它不失时机地出现一段缓坡，我把档位摘到空档上，让6460尽量靠左，从两个朝圣者身边静静驶过。

        过了一道弯，又一群朝拜者出现在前方公路上，公路还在下着坡，我仍然让车子滑行着。这群朝圣者一共有9人，全是女性。超越她们几十米后，我把车子停在路边，迅速跳下车，拿起相机，返回朝圣者身边进行跟拍。朝圣者们全部戴着皮围腰，手上戴着木板套，穿着绿色的胶鞋，古铜色的脸上布满风尘。几辆大卡车从她们身后驶来，它们全都慢速行驶，没有一辆车打喇叭。朝圣者们既不回头，也不张望，她们靠右排成单行，一人距一人两三米，仍专心致志地磕着长头。一辆辆卡车从她们身边缓缓驶过，我以各个角度把那场景一一拍下。为了仰视我面前这些意志超凡的朝圣者，我也匍匐在公路上，当朝圣者们双手合十举过头顶站立起来，她们的身躯是那样伟岸，天上的云团成了她们手中的棉桃，云团后的蓝天成了为她们遮风挡雨的帐篷；当她们朝地面匍匐下来，她们把心贴向大地，大地就是她们的床。她们的双手和双脚直得像箭，箭尖直直指向前方，指向圣城拉萨。这些心中充满信仰的伟大的灵魂在用他们的身体丈量大地，通往圣城的路有多远，她们就能走多远。布达拉宫的金顶，像一轮太阳照耀着他们。在西藏这块充满神祗的天空下，每一个有信仰的人都是神的儿女，无时不在得到神的庇护。在我眼中，朝圣者们本身也是神！

        回到汽车旁，老朱老李在给几个朝圣者分发食品，朝圣者们接过食品只舍得尝上一点点，便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缠在腰间的已经瘪空的糌粑袋里。我与她们交流了几句，得知她们有来自青海、甘肃的，也有四川和云南的，还有来自藏东的。她们有的已经出门数年，有的已经倒在了澜沧江畔、怒江河谷；有的朝圣者准备用数年的时间来朝拜西藏的圣迹，然后选择一座寺庙，终生侍佛。

        离开朝圣者们，穿行在林间的公路平坦而整洁，许多路段还在路中间划上了黄色的分道线。道路上除了一个个、一群群磕长头的朝圣者，还有一家家、一户户乘拖拉机前往拉萨朝圣的藏族人，一辆辆拖拉机被打扮得花枝招展，插着经幡，挂着风马，就像吉卜赛人的大篷车。每一辆拖拉机都是一个移动的家，车到哪儿，家就到哪儿。帕隆藏布江边，青稞地头，青冈树下，杜鹃丛中，哪儿都是“大篷车”扎营过夜的好地方。遇上这样的大篷车在路边生火煮酥油茶，我就停下来看，能拍照就拍照；有时还跟人家要上一杯酥油茶解馋。

        如此看来，318川藏线不仅是一条景观大道，它也是一条朝圣之路。虽然早在几百年前，通往拉萨的朝圣之路就存在，可以想象，那是一条多么艰险，多么坎坷的天路，它充满冰雪、泥泞与塌方，它不知夺走了多少朝圣者的生命。318川藏线的建成，使昔日险道变成了通途，使多少信徒前往圣城的梦想成为了现实。从这个意义上讲，318不仅是一条国道公路，也是一条朝圣大道；318不仅是为汽车修的，也是为佛修的。车只是载人的机器，而318是载神的路。所以车子应该给人让路，俗人应该给信徒让路。天不怕，地不怕的无神论者应该给敬畏天、敬畏地、敬畏佛的有神论者让路。无信仰的人应该给有信仰的人让路！

        因此从波密起，每见到一辆前去朝圣的大篷车——各种拖拉机、农用车、小货车，我都投予它们敬慕的目光。我真的从心底敬仰他们，他们才是真正的户外生活的高手，他们才是真正追求自由的人，他们应该受到世人的尊重！

        下午5时，到达通麦。这个到达时间比我预计的要早些。老朱老李看着我，那意思很清楚，走还是不走，由我定。他们一路都体现出对我的尊重，作为车主和驾驶员，对此我心怀感激。我看了看前方耸立的大山，山下出现一座石雕，石雕旁是一座兵站。那石雕应该就是十勇士纪念碑了，我估计，看着它，我犹豫的心一下拿定主意：不走了。

        随即在兵站对面的一家旅馆登记了住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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