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米堆冰川的眼泪 (3 / 5)
        2009年9月的怒江山72道拐，还看不出即将铺柏油路面的迹象。此时的路面，沙土厚度一般都在30公分左右，沙土下常常潜伏着石块和凹坑。起初，我占着6460的高底盘，占着它215/80/16的越野轮胎，小视了那些埋藏在尘土下的陷阱，把尘土当成了青稞面，让6460从它们身上潇洒通过。心想，无非是灰一些，灰就灰吧，6460是个庄稼汉，庄稼汉就是跟泥土打交道的。车外弥天尘雾，车内尘土飞扬，我开着头顶的电扇，把那些试图钻入我鼻孔的尘埃一一赶开。结果在那些细腻得像绸缎般的尘土下面，6460几次碾到了石块，有的石块甚至有牛头大！车身被激烈颠簸起来。

        72道拐上的尘土是由怒江山复杂的地质结构的诸种沙石、石灰岩和泥土合成的，它们经过无数车轮的碾压，成了滑石粉状的粉尘，像水银那样活泼好动。弥天的尘雾使分明近在咫尺的车辆也只闻机声，难寻踪影，跟车得格外小心。为了避开粉尘下的石块，我让6460沿前车之辙行驶。谁知那些经过千锤百炼的尘土简直就是滑石粉，车轮碾过，它们闪开；车轮一过，它们聚拢。车辙转眼难寻。尘土下有的伏石藏头露尾，倒是好办，估计擦不着底盘的，可以跨着开过去；估计会擦到底盘的，就打方向避开它。不料抛头露面的石块倒是避开了，那些潜伏得更深的石块又以一种攻击的姿态直朝车子的底盘尤其是车轮撞击！光有石块也就罢了，前面提过，72道拐的尘土下还暗藏着许多凹坑，车子驶过，往往被扭着像海中之舟！6460的4个车轮都陷入过这样的暗坑，结果车身被扭得嘎嘎响，底盘几次遭撞击。有时左前轮才驶出凹坑，右后轮又撞上了伏石；有时右前轮才越过伏石，左后轮又陷入凹坑。车子颠去簸来，像在扭秧歌。安在车尾的大油箱几次撞在了伏石上，让人隐隐不安。驶出几道弯，赶紧靠边停车检查。还好，几次磕碰都撞在了油箱底部的钢条上。过觉巴山临时便道和怒江山72道拐，使我认识到6460的离去角有点偏小。改装的油箱做得太大了，整体厚度达35cm。车子后轮边缘至油箱后壁的距离有55cm，而油箱至地面的高度才30cm。这样的离去角对于长4800mm，轮距2750mm的6460来说是有点小了。底盘吃了几次亏，只得把车速适当放慢。6460的载重量是765kg，改装的负重占去250kg，车上乘载我、老朱、老李3人，大约占220kg，加起来大约470kg，载重量不够。加之又加厚了钢板弹簧，这样一来，过72道拐这样坚钢的山路，颠簸就在所难免了。昨天过脚巴山临时便道，泥沼中的石块路基比72道拐坚钢，但由于上百辆车被阻，平均时速只能达到几公里，车子摇晃的幅度虽然大，但摇晃的速度并不激烈。这72道拐是下坡，又没阻车，在弥天盖地的尘埃的袭击中，谁都不会以过低的时速来行驶。

        在一道右弯头，一辆大卡车抛锚在那儿，它的后轮半轴被抽出来摆在地上，已经折断；在一道左弯头，又一辆大卡车抛锚，它的车头被往前掀起，司机正在盘弄发动机；其他还有两辆大车、两辆小车抛锚72道拐，有的车子由藏人看守，地上有火塘的痕迹，驾驶员显然已经离开。我停车问过看守越野车的一个藏族汉子，他说司机到成都去买配件了，他已经守了3天车。怒江72道拐不知颠坏了多少车子！6460在一道道梯状的180度折头弯道上绕来绕去，走了半天也只下了几台梯路，梯路之间的山坡上出现一道道深深浅浅的豁口，豁口中残留着一些汽车碎片、破轮胎，还有两只破鞋。一道道豁口上飘着一条条经幡，它们在风中招唤着那些葬身此地的亡灵。怒江72道拐不知夺去了多少人的生命财产！眼下是一年中最干燥的季节，过72拐尚如此艰难，抛锚、损坏的车辆屡见不鲜，翻车的遗迹清晰可见，坍方、泥石流遗迹横亘于路基；若在雨季，这遍地的“滑石粉”将成为稀泥，稀泥下埋藏着石块与凹坑，那时过72道拐可想而知有多艰难！一个川藏线上的老汽车兵说过，他们多次于阴雨天过72拐，都是数着翻在坡上的车通过的，短短的二十来公里路，起码得走3个小时。他们救助过的车辆和人员不在少数。他们在72拐搬运过的尸体有时成堆……

        从越过业拉山进入72道拐算起，到驶出72道拐临近怒江的山脚平路，刚好30公里。我们已经走过20公里，车子还在鸡肠似的梯路上绕着，刚才绕过的几十台梯弯还挂在车窗外，仿佛伸手可及。我都绕得有点头晕了，打了个呵欠，我的双耳突然失聪，什么也听不见。山谷的气压造成的落差，使我的生理产生了变化，心跳也随之加速。6460驶过一道右弯时我又打了一个呵欠，嗡地一声，我的听觉又恢复了，我听到了怒江发出的吼声。气温在逐步升高——一个多小时前在4658米的业拉山口停车拍照，我还冷得全身发抖，拍了几张照手就僵得受不住；此时越挨近怒江，气温就越发高起来，只得脱了外套，甚至打开车顶的风扇。

        下坡路段终于结束，72拐被抛在了身后，我们进入了炎热的谷底。仅仅一个多小时，我们就从4658米高的业拉山口来到了2500米的怒江河谷，转眼间跨越了2000多米的海拔高度，从犹如严冬的业拉山口来到了胜似炎夏的怒江谷底。透支的身体经过了高山缺氧，心率加速到双耳失聪，这种地理上的跨越加生理上的跨越，磨炼的不仅仅是我们的身体，更重要的是我们的意志。这样的人生经历只有在318上才能体验到，它是我人生的一份财富。

        走出72拐，6460也如释重负。我打开车窗，让河谷的风吹进它腹中。清新的空气使它的呼吸顺畅多了，它高兴得奔跑起来。它像拉练的拉扣，在紧闭的峡谷中拉开了一条缝，河谷两边的陡壁被一一推开，紧锁的山谷被迫让出一条道。一座座石峰，一把把石剑和石锤，它们有的立在路旁，有的悬在空中，狰狞地瞪着6460。6460像一只山鼠从它们脚下一闪而过。随着峡谷的不断延伸，怒江像一条飞龙由西向东奔腾而来！它满身鳞甲，每一片鳞甲都张开了巨口，发出饥饿的怒吼。阳光用它无形的爪把一片片鳞甲紧紧抓起，把它们摔向两岸的绝壁。鳞甲与石壁碰撞发出的巨响震撼着峡谷，峡谷两岸的每一座石峰、每一把石剑、每一把石锤，全都在空中隐隐晃动！

        车子来到距怒江大桥约百米的检查站，一个武警拦住了车，做例行检查。他从侧窗看了看车内，见有空位，对我说道：“师傅，请带两个人去八宿，行么？”“行。”我说。他随即朝站在一旁的两个战友挥了挥手，两个战士上了车。车子起步前，吆车的武警交待了一声：“前方路险，请小心。”我举起右手给他敬了个军礼：“谢谢！”

        过了检查站来到桥头，两岸的石壁成直角状，朝着江面拼命挤拢，当它们就要跨江连接起来时，一座钢混大桥飞架在两岸的绝壁上，两岸的岩石终于没能握手拥抱，它们愤怒地怒视着大桥，恨不得把它一口吞下！我仰头瞅了一眼天空，天空只剩条状的碎片，条状的边缘呈锯齿形，巨大的岩石在顶空形成一排排獠牙，正是它们把条状的天空嘶咬得残缺不全！绝壁上寸草不生，我有些担心那悬空的山岩会否坠落下来？一旦那样，钢混大桥将被砸断！悬崖下紧挨桥头的岗亭里站着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他对我说了句什么。4**1柴油机的轰鸣和绝壁下满江激流的怒吼使我无法听清他说的什么，我想无非是“小心”、“慢行”之类的提示。我朝士兵敬了个军礼。车子一个90度转弯，驶上大桥。不知是桥下满江激流的巨大震响，还是桥面在车子碾压下发出的震动，6460闪动起来！桥下的激流也闪动起来！两岸的绝壁也闪动起来！大桥是一步跨江的独孔桥，对岸支撑桥墩的悬崖像一个骷髅吊在空中，翻江倒海似的激浪不断撞击在悬崖上，激起满天的水花。每一阵浪花飞起时就闪现出一道彩虹，那彩虹一头系在岩石上，一头伸进了怒江。彩虹每出现一次都在舞动。彩虹每舞动一次，大桥就闪悠一次，6460随之闪动；彩虹每舞动一次，桥下的怒江就簸动一次，整座大桥也随之簸动，6460身不由己地跟着闪动；彩虹每舞动一次，两岸的绝壁随之簸动，分明就要坠落下来！我一阵激动，稍加油门，6460闪悠悠地越过大桥，钻进了桥头隧道。隧道中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冲出岗亭，一个手势拦下车。

        士兵：“下来！”

        我赶紧给他敬了个军礼：“对不起，我……”我不知道自己冒犯了什么，一脸懵懂。

        士兵：“谁让你超速？！”

        “超速？”

        “过桥限速5公里，你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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