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的小学十三
  父亲的肝炎病是一种慢性病，打针、吃药成了父亲的家常便饭。由于家里太穷，后来父亲主要靠吃药维持，再后来，父亲觉得老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不能靠药过日子，就借了医书，从医书上找治疗的方法。父亲看我好奇，就跟我说这都是中医方面的书，用中药治病不要花钱，我们农村到处都是中药材。放牛的时候，父亲就找各种药草，拿回家洗好晒干后放在小罐子里，加点水，用很小的火煨，煨好后分三次喝。由于煨药太费柴火，冬天煨药更费柴火，父亲在冬天就把晒干的草药，研磨成粉末，然后加点水，加点面粉，治成药丸子服用。

  说来也怪，父亲去医院看病，吃西药，自己又私下里服用自制的中药，病情竟然显著好转。每次去医院检查回来，父亲都跟母亲说各项指标又降下来不少，连医生都不敢相信他的病居然能够明显好转，怀疑是不是检查的人搞错了。每当这个时候，我感觉家里的空气都温暖了许多。说到高兴的时候，父亲总会说，他以后可以当医生了，而母亲总是微笑着，用鼓励和期盼的眼神看着父亲，看得父亲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有一天晚上，父亲从班主任家回来后跟母亲商量，说明天去省城看病，正好是星期天，想带我去看看省城的模样。看到母亲有些犹豫，父亲就说班主任和她的女儿也去省城，乘车的时候正好托班主任照顾我。正当我怀疑父亲是不是讲错了的时候，母亲说那就让他去吧，去见见世面，回来写作文都有新东西可写。父亲看了看我，就回牛棚了。

  天刚蒙蒙亮，母亲就叫我起床，给我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父亲从牛棚回来，把我送到班主任家里，把一个很小的包袱塞到我手里，就要走。我对父亲说，你不去了？他说他先去，叫我跟着班主任去。父亲走后，班主任说，你父亲趴货车去，我们乘客车去。趴货车，不要钱，我顿时明白了。

  虽然是第一次坐火车，但是，我没有什么新鲜感，脑子里想的都是父亲趴在运货的火车的顶上的事。班主任看出我的担心，就跟我打岔，说我父亲很聪明，就是运气不好，没赶上好机会。要不是我爷爷在我父亲初三那年去世，我父亲上高中、考大学是没问题的。过了一小会，班主任又说我父亲太节俭，又能吃苦，有一年年底到省城去买萝卜，去时趴货车时不小心扭伤了腰，硬是挑着两筐萝卜回来。说到这里，班主任忽然意识到这么讲不好，忙又说那只是个意外，一般是没事的。

  半个小时左右，我们到了省城的车站，父亲已在出站口等我。我们坐了好长一段公共汽车，才到了医院门口。不过，父亲没有直接去挂号看病，而是拿着那个小包袱去了厕所。父亲出来时我差点认不出来了，原来，他在厕所里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这套衣服只有过年时他才穿。原来，那个小包袱里装的是这身新衣服。看我表现得很惊讶，父亲有点难为情地笑了。

  挂了号，父亲领着我上楼梯，不知怎么拐来拐去的，就上到了三楼。医生看到我父亲，很热情地说，又来了，便接过父亲递过去的病历，在病历上写了些字，然后给我父亲开了化验单，说看看这次的化验结果是不是更好一些。在父亲递病历的时候，我看见病历上写着黄华丽的父亲也就是班主任丈夫的名字，惊讶之余，我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什么每两三个月就提点东西到班主任家去，而且是晚上去，去了之后一般都是第二天就去省城医院看病。

  过了一会儿，父亲的化验结果出来了。光看父亲的脸我就知道检查结果肯定好。医生看到化验单，比我父亲还高兴，兴奋地对我父亲说，没想到效果这么好，这是你的运气，你回去后，所有的药减半，下次不要两三个月来一趟了，一个月后就过来复查，如果指标再往下降，降到全部正常，可以暂时停药，停药后再查，如果指标不升，就算治好了。医生姓刘，父亲反复说谢谢刘医生，谢谢刘医生，多亏刘医生这几年来的精心治疗。父亲说话时模仿谢老师说的那种普通话，不是很利索，又不像，听起来别扭得很。

  走出门诊室，在医院的厕所里，父亲重新换上了旧衣服，领着我走到离医院很远的一家小饭店里坐下。父亲说，医院附近的饭店不能吃，怕有病人去吃饭，不卫生。饭店的工作人员因为父亲每次来看病都来讨水喝，认识我父亲，说了句又来啦，给我父亲递上一杯水，又端了一杯水给我，父亲赶忙叫我喊叔叔，又跟工作人员说要一碗粉丝。工作人员说，这回不吃饭团了？一碗也不够啊。父亲说他还是吃饭团，粉丝是给我的。说着就从小包袱里拿出一个小布包，又从小布包里拿出一个冷饭团。我跟父亲说，我也要吃饭团，饭团和粉丝我们都吃点。工作人员夸我孝顺、懂事。

  由于我知道了父亲看病借班主任丈夫的病历的事，吃饭的时候，父亲告诉我只有城里人看病才是公费医疗，农村人看病得自己掏腰包，家里没有钱，只得借病历。我说医生看不出来？父亲说医生看没看出来不好说，至少医生没有当面揭穿他。停顿了一下，父亲说这种情况医生可能也见过不少，另外，也可能是出于同情吧。我说你是不是经常找这个医生看病，跟这个医生这么熟。父亲说是的，也是凑巧，这个医生每个星期天上午都上班。为什么要在星期天过来看病，我问。父亲说借班主任的丈夫的病历看病，不选择星期天的话，班主任的丈夫在他看病的那天上午就得请假，请假就要扣工资，不然，班主任丈夫单位的领导马上就能识破。选择星期天，单位领导不容易看出来。

  饭后，父亲说时间还早，我们走到火车站吧，就不坐车了，你也顺便走走省城的大马路，感受感受走在大马路上的感觉。在去火车站的路上，父亲告诉我，看病，就要始终找一个医生看，不要这次找这个医生看，下次找另一个医生看。始终找一个医生看，一次两次他不注意你，去的次数多了，他就认得你了，同时觉得这么长时间没把你治好，自己都过意不去了，这样，他既熟悉你的病情，又对你上心，病就能看好。末了，父亲说，最好是不生病。我说，要是这个医生水平差，不就给耽误了吗？父亲想了想说，看病前先得打听打听哪个医生水平高一点。

  走到火车站门口，看到班主任一家都到了，父亲跟我小跑着迎上去。班主任的丈夫，跟我父亲讲两句话就回去了。照例，父亲把我交给班主任，他自己趴货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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