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的小学十一
        高考分数出来了，夏老师果然没考上，数学得了个零分，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夏老师的心情，她说她本来就是考着玩的，为了碰个运气。班主任私下里说，我说她是个癞蛤蟆，她还不信，这回信了吧。可是，我看夏老师就像天鹅，不像癞蛤蟆。

        正当我们在为夏老师惋惜的时候，班主任宣布了一个不好的消息，那就是四年级要上一年半，过年后我们还要上四年级，一直上到暑假。看我们不情愿，班主任说别的年级也一样，不是你们特殊。方大宝趁机捣乱说，别说多上半年，就是多上一年也愿意。班主任问他为什么，他说这样就可以多玩一年，少干一年活。班主任骂道，你这小兔崽子坏完了，要是让你父母听到，还不打断你的狗腿。黄华丽补充道，还要撕烂他的嘴。我们都笑了。班主任也笑了，批评黄华丽道，就你话多。

        寒假，谢老师起了个大早回城了。他背了个大包，沉甸甸的，包里应该都是书，不想被人看到。见我拾粪，他对我说寒假不要贪玩，多看看书。我点点头，远远地跟在他后面，把他送到车站附近。他无意中回了一下头，看见我一直跟着他，就对我喊道回去吧，回去吧，不要送了，你看你这孩子，都耽误你拾粪了。我冲他挥挥手，他也冲我挥挥手。

        寒假回来，谢老师又变得精神了，逢人就说他父母的问题解决了，他父亲重新担任了总工程师，母亲也回到了研究院工作，他可以参加高考了。班主任说就算考不上，招工回城也有希望了，粪堆都有发热时，又觉得话说得太粗太土，又加了一句话，叫守得云开雾散。我当时搞不清这句话的意思，猜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谢老师时来运转、苦尽甘来了。我感觉班主任说话土是土，有时又文绉绉的，教我们语文教得挺好的，看不出笨的影子。可能是算术不好吧，我想。

        算术好，语文再差，都是聪明；语文再好，算术不行，就是笨蛋。我感到老师、同学和家长都是这么想的。我语文一直很好，但是，算术不是很好，有时做错了题目，看似粗心造成的，其实不是。方大宝的算术有时比我好，好在他不用功，给我喘喘气的机会。班主任说靠天收只能收瘪稻，谢老师说光凭小聪明是干不了大事的，说的就是他。我父亲感受到了我的压力，就拿出小时候爱学习的精神，经常翻我的算术书，装出看不懂的样子，问我，然后再问我的过程中不露痕迹地点拨我。父亲的这一招很灵，提高了我的算术成绩不讲，更是培养了我对算术的兴趣，增强了我的自信心。

        谢老师因为精神好，再加上去年就复习过高考的书，自感接下来的高考十拿九稳，考个像样的大学是没有问题的，在我们做作业时都会哼哼很轻松的小调。我感觉这是他来我们大队以来最幸福的时光了，他的希望触手可及了。为了激发我们对算术的兴趣，他讲了陈景润、高斯的故事，讲得我心驰神往。如果说我一生崇拜过人，也就崇拜过陈景润、高斯，我后来立志当数学家，就是这个缘故。我好想知道陈景润研究的哥德巴赫猜想是什么、1+1为什么要证明，谢老师说他要是能回答这些问题，他就比陈景润厉害了。

        每次下课前，谢老师都会出一道题目，叫我们抄回家做，算是家庭作业。有一次，他出了一道题，题目是从1一直加到100等于多少。我以为太简单了，不要动脑筋，只要细心就能算出来。父亲见我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加，就说一定有简洁的算法，我不信。第二天，谢老师说这道题是高斯小时候做的题，高斯不用笔，几秒钟就算出来了，我惊呆了。这让我第一次认识到做题目要有不同于平时的思考方法。

        正当谢老师专心复习迎考的时候，遇到了烦心事，那就是夏老师有事没事就去他的宿舍找他，谢老师宿舍好像就是她的家。因为夏老师不敢再参加高考了，找不到借书、请教问题这些借口，就要帮谢老师洗衣做饭，星期天也来帮谢老师，一点也不顾忌别人说闲话，还好像就是要做给大家看。谢老师没办法，放学后就在田埂上看书，晚上就去我父亲的牛棚学习，有时就在牛棚睡觉。

        班主任又说夏老师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说谢老师这样的人是留不住的，终归是要回城的。校长跟班主任说，如果谢老师不回城，夏老师图他什么。班主任有所醒悟，更说夏老师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班主任把谢老师比作天鹅，倒是很像的，天鹅就是要远走高飞，但是把夏老师比作癞蛤蟆，太对不起夏老师的长相了，我在心里想。

        有一天，好久没来学校的大队书记来学校了，说是请校长做媒，把夏老师介绍给谢老师。校长说年轻人自由恋爱，过去那种拉郎配早就不时兴了，谢老师是省城来的人，更不吃这一套。大队书记不死心，硬叫校长做媒，校长说夏老师有情，谢老师要是有意，他俩现在都成双成对了，还用得着你我在这里乱点鸳鸯谱？大队书记生气了，撂下一句狠话，说谢老师就是考得再好也走不了。

        大队书记的话没起作用，几天后还被公社书记狠狠地训了一顿。校长说公社书记叫他和大队书记一起去公社，公社书记一见到大队书记就劈头盖脑训斥大队书记，训得大队书记灰头土脸的。公社书记最后对大队书记说，谢老师的父母都是急需的人才，谁不能让他父母安心工作谁就得倒霉，这是上面的意思。然后，公社书记又对校长说，回去告诉谢老师，安心复习，积极备考，有事可以直接到公社找他。

        暑假前，谢老师接到了盼望已久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他考上的是上海的一个高校，很出名。我为他高兴，也为自己伤感。我知道，他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也许永远见不到他了，因为他的根在城里，而我的根在这里，我很可能永远在这里，在这里长大，在这里成家，在这里老去，像我的父母一样，像我的祖先一样。

        临走前，谢老师送给了我两本练习册。我翻开一看，都是算术题，还有答案。谢老师说他有一本小学算术习题集，是用繁体字写的，他怕我认不识繁体字，就用简化字抄了一遍，现在给我，希望我每天都能坚持做一道题。末了，他说他平时给我们出的题都在这里面。这一刻，我激动得泪水哗哗流，我父亲和母亲的眼睛也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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