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的小学十
        开学第一天，母亲特意给我换上干净的衣服，说衣服再破都没关系，就是不能脏兮兮的。父亲说新年新气象，上四年级了，要有新面貌。终于，我可以安心地上学了，心里比刚上学那会儿还激动。班主任见我一个年过下来像换了一个人，又像一二年级那样认真学习了，嘴角流露出欣慰的微笑，说没看错我，说我本来就是一个读书的好苗子。

        谢老师虽然再也没有叫过我去他宿舍，再也没有私下里给过我题目做，但是，他看我时目光不再那么不自然了，上课时又像我一二年级时那样经常提问我了。我看他的目光也不再躲躲闪闪的了，看他也不再觉得他坏了。在内心里，我慢慢地原谅他了。有时我甚至觉得他比我还可怜，至少我有家可以回，我可以天天见到我的父亲母亲。

        星期天，父亲和母亲不再让我去生产队学活了，弄得生产队长都糊涂了，问我母亲是不是嫌我混工分，不好意思让我学活。我母亲说不是的，是家里的三个小的要我照看。生产队长不信，跟我母亲说不是有人嚼舌根，讲闲话吧，又跟我母亲说你不要太要强，把四个孩子拉扯大是正事，什么面子里子都不重要。说得我母亲泪眼汪汪，说了一番感谢生产队长的话。

        我星期天在家里学习的事，被方大宝发现了，结果生产队的人都知道了。方大宝母亲添油加醋地说我不仅自己看书，还教我大弟看书，我大弟又教我妹妹和小弟看书，我们家人都成了知识分子了。气得我母亲说不出话来，差点和她打起来。生产队长把方大宝母亲骂了一通，骂她不好好干活，一天到晚张家长李家短的，尽搬弄是非。

        晚上，母亲喝一小碗粥，叮嘱我洗碗，就上床了。父亲劝慰母亲道，人家说我们家都是知识分子，这是好事啊，如果四个小孩将来都能读书成人，我还要感谢人家呢。看我母亲蒙着被子不言语，父亲又说，君子不跟小人计较，你跟方大宝妈这种不精神的人计较，你就输了，你气成这样，只会伤了自己。母亲掀开被子望着我们四个小孩说，你们都给我争口气，吓得大弟直往我后面躲。

        四年级下学期开学一个多月，报纸上刊登了恢复高考的消息，紧接着，班主任上课时告诉我们，以后上初中不搞推荐了，要考试了。刚一听到这个消息，我惊呆了，觉得谢老师的父母太厉害了，真是神了，这么大的事都看得那么准。还没回过神来，看到方大宝的眼睛瞪着我，瞪了好久。他以为我早就知道这个消息，星期天偷偷摸摸在家里学习，不告诉他。班主任看到方大宝瞪着我，说道方大宝，方大宝，看黑板，别凶神恶煞的，你这是要吃人啊。

        生产队的人得知上初中要考试，都问我母亲从哪里打听到要考试的，让我早早就安心学习，不干农活了。我母亲反复解释说就是想让我多认几个字，没想到要考试，这是碰上了。方大宝母亲半是嫉妒、半是挖苦道，人家有路子是不会说出来的，就像求菩萨保佑，说出来就不灵了，我家大宝到处疯，是考不上了，只能来家扛大扁担。气得我母亲又跟她闹翻。

        恢复高考了，谢老师也不用偷偷摸摸地学习了，除了给我们上课，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上了。不止一次，上课铃响了他都没听见，害得我到办公室喊他来上课。大队书记的妹妹夏老师看谢老师要考大学，受到感染，也拿起了初中课本，还借来了高中的课本，说是要碰碰运气。校长问她为什么不看数学书，她说与其看不懂，耽误时间，不如彻底放弃数学这门课，省点时间看别的课。班主任说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虽然是个小姑娘，也是陪姑娘撒尿，没戏的，只有谢老师才是有希望的。我看夏老师挺漂亮的，不像癞蛤蟆，倒像天鹅。

        令许多人意想不到的是，报名时谢老师没报上，上面不给他报名，给出的理由是他父母有问题，资格审查不合格。谢老师一下子变得垂头丧气，腰又弯下去了，上课也没精打采的，看我们的时候眼睛都发直，很吓人。如果说以前谢老师在绝望中还抱有希望的话，现在是在绝望中看不到希望了。我想到了我三年级时的情形，很理解谢老师。

        最讨厌的是夏老师，不仅借谢老师的书，看不懂的地方还请谢老师教她。这不是在谢老师伤口上撒盐吗？班主任实在看不下去了，在课堂上数落夏老师，不顾忌我们这些学生。夏老师的父亲也就是大队书记也不时来学校讨好谢老师，说一大堆肉麻的话。由于小学升初中不搞推荐了，大队书记管不到学校了，校长对大队书记也就不客气了，每次都劝大队书记不要再来了。

        谢老师没报上名的事，父亲和母亲都听说了。父亲为谢老师叫屈，说谢老师自己又没什么错，这些年来的表现有目共睹。母亲说谢老师没报上名也好，还可以继续教我，要是报上名，考走的了，换个笨蛋来当老师，会害了我。父亲有些生气，说母亲太自私。母亲说她就是随口这么一说，不是真心这么想。

        后来父亲叫我带个口信给谢老师，请谢老师晚上有空的时候到牛棚去一趟。从牛棚里出来，谢老师一身酒气，满脸涨红，见到我，拍拍我的肩膀，叫我好好干，一定要跳出农门，到大城市去见见世面。我以为谢老师酒喝多了，过来耍酒疯，父亲说他把家里藏的一瓶好酒拿来了，请谢老师喝了。看我满脸的不解，父亲说借酒消愁愁更愁，愁到尽头是无愁，与其苦劝，不如一醉。这番话说得我云里雾里更加不解。

        从那以后，谢老师的精神状况逐渐好了起来，上课时偶尔有了笑容。虽然没能参加高考，还是很认真的看书。我问父亲，他到底跟谢老师说了些什么神奇的话，让谢老师这么快就转变过来了，父亲故作轻描淡写地说，高考都能恢复，资格审查肯定会变的，谢老师不傻，一点就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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