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的小学九
  三年级下学期刚开学不久，社会上发生大事了，过了一个月左右，社会上又发生大事了。这年年三十晚上父亲跟母亲商量，还想请谢老师来家里吃年饭，母亲坚决不同意。父亲看母亲态度坚决，不再坚持，只是吃饭时留了一份饭菜。母亲知道父亲的用意，不作声，算是默许。饭后，父亲叫我把这份饭菜送给谢老师，我虽然很不情愿，还是去了。

  很快，我就提着饭菜回来了。父亲问我怎么回事，我说谢老师的宿舍没有灯亮，我摸了一下门，是锁着的。母亲有些诧异地说，这种人除了咱们家请他吃年饭，还有别的家？父亲有点担心，说是不是想不开。母亲说他都来这里好几年了，年年都是有家不回，一个人过年，有啥想不开的，说不定偷跑回家过年了。父亲还是不放心，临睡觉前叫我跟他一起去谢老师的宿舍看看，还是黑灯瞎火的。父亲又摸了一下门，门还是锁着的。

  从年初一到开学前，谢老师的门始终锁着，整个大队的人都猜测谢老师是回城陪父母过年了。大人们都觉得奇怪，奇怪谢老师的觉悟变低了。母亲说，跟父母闹得再僵，父母也是父母啊，再要进步也不能不要爹娘啊，早就应该回去看看，一把屎一把尿养大容易吗？说这些的时候母亲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是说给我听的似的。

  开学前一天，谢老师回来了，身板也直了许多，跟别人点头时腰也不像过去那样弯了，看起来精神了许多，大家都认为这可能是由于谢老师的父母的问题得到了解决的缘故。当天晚上我去父亲住的牛棚，竟然见到谢老师从牛棚里出来。见到我，谢老师一惊，尴尬地冲我笑笑，我也一惊，也尴尬地冲他笑笑。

  大概是受到了谢老师的影响，父亲自从生病以来难得有这么轻松的神情。他一反常态，问我想不想好好学习，我没有心理准备，连忙低下头犹犹豫豫地说想。他说想学就好，以后星期天不要学活了，就在家里看书。看我半天答不出话，他说家里穷是穷，再穷也会供你上学，直到你学不下去，自己不想学了，要是哪一天不想学了，长大了不要后悔。想想自己这一年来在学校里混日子，我的脸刷的红了。

  父亲不看我的脸，转过头看着正在吃草的牛说，你看着这几头牛，辛辛苦苦一辈子，就是为了吃点草，人活在这世上要像牛一样勤勤恳恳，可不能像牛一样只为了一口饭。我憋了好半天哭着说出了我的难受，我说我再好好学习也没有用啊，我就是全班第一又怎样，我又不能上初中，大队也不推荐我。

  父亲好像胸有成竹地说，车到山前必有路，离推荐还早得很，真到推荐的时候会有办法的。我看到了希望，问他有啥办法，他说你是班里第一的话，不推荐你说不过去。这话我一听就知道是哄我的，推荐就是不看分数，以前有个坏人的儿子就是全班第一被刷掉的。我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就被浇灭了，哭得更凶了。

  父亲看我哭得凶，就说推荐上学说不定是暂时的，以后会改回去，改成考试上初中，历朝历代就是通过考试上学的，你现在不好好学，将来真要改回去，真要考试了，你还考不上。看我不太信他的话，父亲把我拉到跟前，明知牛棚里除了几头听不懂人话的牛就只有他和我两个人，还是十分警觉地看了看四周，悄悄地跟我说，谢老师告诉他，将来很多东西都会变，考试上学是迟早的事。我紧张地问，谢老师又不是领导，怎么知道这么多。父亲说是谢老师的父母告诉谢老师的，谢老师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就是有好多知识的人，有好多知识的人见多识广，比我们看得远、看得准。

  我收住了眼泪，又一次感受到了希望。我跟父亲说我会好好学习的，不会再胡混下去了。父亲说抽空把过去一年的作业都认真写一遍，不能鬼画符一般。看我露出惊讶的表情，父亲说自从我出了事以后，他和母亲不是不检查我的作业了，只是不当着我面检查我作业。父亲还说，看到我作业越写越不像话，他和母亲商量让我早点学活，多累累，看看我能不能醒悟过来。我一听又感动得哭了。从那时我才知道我的父母依然是爱我的，穷人家的父母对于孩子的爱是多么的心酸。

  临别时父亲反复叮嘱我，不要把他和我在牛棚里说的这些话讲给任何人听，万一不小心讲了出来，对我不好，还连累谢老师。我说我不会的，在内心里又有点感激谢老师，觉得他也不是那么坏。父亲看出我的心事说，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该要保护自己的时候都免不了做错事，看到别人落难又都想伸手拉一把，谢老师有谢老师的难处，不要再生他的气了。我点点头。

  回到家里，母亲看到我红肿的双眼、深深的泪痕，问我怎么回事，是不是被父亲训了，我说没有。母亲说那你怎么哭过，哭得这么厉害，眼睛都哭肿了。我说我是高兴的。母亲说有什么高兴的，我说你问父亲去。母亲将信将疑，叫我看好弟弟妹妹，急急忙忙往牛棚跑。

  过了好一会，母亲回来了。从母亲的脸上我看不出多少高兴来，这让我高兴之后冷静下来，又陷入失望之中。母亲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影响了我，赶忙又装作十分高兴的样子，说你要相信谢老师、相信谢老师的父母，他们都是城里人、都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他们说的不会错。我说我知道了，我会努力的。说着我又难过得要哭。母亲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没什么好伤心的，没希望不伤心，有希望更不要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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