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的小学七
  在我摊上大事的那段日子，父亲饭量明显减少，尤其是吃不下油厚的蔬菜。母亲炒菜本来就只放了一丁点油，父亲总是嫌放多了。随着饭量明显减少，父亲干活也没有力气，每天干活前分组，父亲都是最后一个被组长选中的，这让一向要强的父亲很难看。生产队队长有一次在开会时无意中望着我父亲的方向说，大家干活不能偷懒，不能学奸猾，你少干一点，别人就要多干一点，气得父亲当场跟生产队长吵起来，说自己大不了不要十分工得了。

  因为跟生产队长生气，父亲拼命干活，拿出了生命中所有的力气，可是，浑身乏力，干一小会就汗流如注、气喘吁吁，像随时就要倒下。生产队长很过意不去，就对父亲说，都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干活不是拼命，悠着点，一家老小都扛在肩膀上，不容易，不要使性子。说着，生产队长就夺过我父亲挑秧苗的扁担，叫我父亲歇歇，并随手把我父亲筐里的秧把子扔掉了几个。父亲感激地看着生产队长，努力噘嘴笑了笑，那笑特别像被忍住的哭。

  大队的赤脚医生说我父亲病了，看样子像是肝炎。父亲去公社的医院，医生也说是肝炎。那个时候肝炎就是不治之症，不死也比死难受。母亲绷不住，当着我和弟弟妹妹的面哭了起来。那哭声是我能理解的这世界最凄惨、最凄凉、最绝望的哭声，像一把刀子直刺我的内心，我仿佛感受到了我的心的破碎、我的破碎的心的流血。

  父亲像是宽慰母亲，又像是泄气地说，人又没死，哭个啥？然后充满歉疚地望着我。那一刻我意识到，父亲希望我接过家庭的重担。在鼓起勇气迎接父亲的目光时，我又慌乱地躲避他的目光。可能是我不自觉地低了一下头让父亲觉得我是在点头，他试图挤出一丝笑容表示对我的赞许。他的笑容很僵硬，像雕刻出来的，沉重地压在我的眼前，我的眼前有似乎无尽的黑暗。

  母亲止住哭，望着我，我以为母亲想让我辍学，哭着说我还是想上学。母亲说，你想哪去了，就你这点大，想去挣工分，队长也不要；你想上学，我们就是累死也会给你上学。这一刻，想起我在学校里瞎混，我不禁后悔万分，可是，到了学校，想到小学毕业就得回家，我又习惯性的瞎混。混时间长了，想学好，难了。我对自己不时的哀叹，父亲和母亲都以为我是忽然间长大了，时时想着家里的艰难，对我说，小孩子经常叹气不好。

  父亲不能干重活了，生产队长照顾我父亲，安排我父亲放牛。放牛不用出力，每天只有九个工分。怕我父亲想不开，生产队长说，下雨下雪大家伙不干活，没工分，你还有。父亲说，能放牛，有个活干，这是队里的照顾，感谢还来不及，哪能挑三拣四的。

  因为放牛，父亲住进了牛棚。晚上，我做完作业，把小弟哄睡了之后，有时过去陪陪父亲，跟他聊一会天。父亲通常会兴致很高地讲一些他小时候的事，有意说他小时候学习的事。讲到初三那年祖父去世，他不得不辍学时，父亲才表露出控制不住的感情。那感情经过岁月的风霜和苦难的浸泡，秋水一般清澈。讲到小时候吃过的苦，他很平静，没有抱怨，没有感伤，就像在讲一件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事，就像这一切都是他应该承受的。

  父亲讲完之后总是用眼神鼓励我讲一讲自己，而我明显知道他希望我讲一讲在学校的事，却不愿提及，只说自己喂猪、放猪、拾粪、砍草、捡破烂、挖野菜之类的事。在学校，我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了，也不努力了，差不多算是差生了，就差没跟人打架了。说了，父亲会失望的。虽然父亲对我讲的这些不是很感兴趣，他还是很认真地听，不时表扬我懂事。他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是因为穷人的孩子经历的苦难早、经历的苦难多。

  离开牛棚之前，我会给牛把尿把屎。我这么做，是为了让父亲晚上少给牛把一次屎、尿。牛懂人性，当我把尿瓢凑到它的鼻子上让它闻闻自己的尿味，听到我喊尿啊、尿啊的声音，它就站起来，简单磨蹭一下就忽然不动，尿了出来，或者撅着屁股，翘起尾巴，拉出屎来。这时我就手疾眼快，赶紧把尿瓢拿过来接尿接屎。父亲看我把尿把屎的动作像模像样，就说我天生是一个庄稼汉，长大了一定是个干农活的好手，然后就轻声叹口气。回家的路上，想到父亲一个人生着病住在牛棚，只有不会说话的牛陪伴他，我就默默流泪，进家门之前才把泪水擦干。

  星期天，如果不去生产队学农活，我就帮父亲放牛。不敢骑在牛背上，我就拉着牛走。因为放牛只能在自家队的田埂上放，只能在没有哪个队要的荒地上放，我们生产队有多少田，这些田在哪些地方，哪些是水田，哪些是旱地，我就是在帮父亲放牛的过程中知道的。父亲有时兴致高，就跟我开玩笑，说我这么了解队里的田地，可以当生产队长了。

  队里的人看到我放牛，就跟我父亲说我懂事，批评自家孩子时就拿我作为例子。这让我很不好意思，我觉得这没有什么特别的；也让我的同学挖苦我，说我们生产队就出我这一个孝子。方大宝见到我就嘲笑我，喊我孝子、孝子，我被实在逼急了，跟他打了一架。这是我第一次跟人打架。我后来怕别人表扬我，可能跟这段经历有关。

  有一次遇到班主任，她跟我父亲打趣，说我这么孝顺很难得，要跟我父亲结为亲家，我的脸都羞得红了不能再红了，同时，我在心里想，黄华丽这么笨的人我是不会要的。父亲生病后性格变得脆弱了许多，受到恭维，忙不迭地说高攀不起、高攀不起，我心想恐怕是班主任高攀不起吧，全然忘记了自己和家里的境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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