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的小学五
  谢老师的父母都是很有知识的人，后来都犯了错误。他为此跟父母闹僵，绝对父母拖了自己后腿，过年过节从不回家，搞得很可怜。有一年过年，他父母过来看他，摸到他的宿舍，他死活不开门，搞得他父母把东西放在门外，抹着眼泪离开了。等他父母离开后，他开开门，当着看热闹的人面，把父母给的东西打开全扔了。他扔的很近，用的劲很轻，好像扔的不是父母给的东西而是父母。我们这群小孩正要哄抢撒落一地的糖果，被我母亲一声怒吼吓住了。晚上，我母亲悄悄地把谢老师父母带的东西送到了谢老师手里。母亲回来说，谢老师没啃一声，但是，不由自主地握了握她的手，她的手上有两滴泪水，一滴是谢老师的，一滴是她自己的。

  有一次，我明明看见方大宝玩火，烧着了生产队的大草垛，当时还没当上老师的谢老师第一个冲过去救火，烧伤了左眼，有人却说这是他自导自演的，想回城都想疯了。方大宝的父亲知道是自家孩子顽皮，闯了大祸，忙说，有谁亲眼见到小谢放火了？大家讲话要凭良心，不要瞎猜，不要瞎说，瞎猜、瞎说是要坐牢的。由于方大宝的父亲是生产队有名的刁民，大家就都不说了。

  谢老师这样的人不论怎样积极、怎样卖力，都是没办法回城的。在讨论知青招工或推荐上大学的名额时，年年没他的份。同情归同情，政策归政策，大队书记说。自从谢老师当了我的算术老师后，我母亲实在看他心疼，连续两年的年三十晚上叫他过来吃年饭。谢老师第一次来吃年饭，我母亲把最大的一块肉夹给了他，看得我好眼馋，不料这一幕被我母亲看见了，羞得我急忙低下头，躲过母亲的眼神，只觉得耳根很烫。谢老师走后，母亲跟我说，读书人用脑子，脑子里要是没有油水就不灵了。

  谢老师能当上老师，不用再干农活了，这是天大的运气。本来学校缺一个教算术的代课教师，再怎么轮也轮不到谢老师头上，只是因为想当算术老师的几个知青家里都有人，有的还给大队书记的老婆送了布料、胶鞋之类稀罕货，大队书记摆不平，正犯愁，这几个知青沉不住气，差点在干活的时候打了起来。大队书记趁机发火，假装随口说道，你们谁也别抢，谁也别争，凭本事，怎么凭本事？不是凭关系、凭后台，凭考试。就这样，本来属于局外人的谢老师考上了。

  谢老师左眼受伤成了他的大忌，怕大家说他故意弄伤左眼，不然，怎么单单烧伤了左眼而不是烧伤了右眼。当时大家都认为左好、右坏，干什么都要左，连上体育课时老师都不说向右看齐，而说向左看齐了。好在谢老师左眼受伤，看什么都主要靠右眼，看东西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头向左边歪，这让他在自己吓自己的同时得到一丝安慰。

  别看谢老师平时柔柔弱弱，见到谁都点头哈腰，但是，在课堂上像变了一个人，腰杆挺得特别直，特别有精神、有脾气，还逼我们用他那种阴阳怪气的话回答问题。他跟班主任最大的不一样是，他对方大宝这样的调皮捣蛋的人也管得严，管得方大宝都怕上学了。说来也怪，方大宝语文很不好，像个笨蛋，但是，算术很好，有时比我考得还好，又像个天才，使要强的我感到压力。更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方大宝父亲大字不识一个，有一年中秋节还特意请谢老师去他家吃饭，谢老师不肯，他就说他是刁民，不讲道理的，硬是把谢老师拉到了他家里。

  因为父亲叫我学谢老师那样说话，我回答问题总是撇腔，引得同学哄堂大笑，谢老师总是说我说话最标准，说好的期中考试谁考了第一就让谁当算术课代表，也提前把算术课代表给了我。因为去过我家吃年饭的缘故，谢老师经常提问我，有时还叫我去他宿舍，给我几道题目做，我也因此看到了他有好多书，发现了他藏书的秘密。

  第一次到他的宿舍，看到我惊讶于他桌子上有这么多书，他告诉我，他城里的家里原来有好多好多书，两个房间都装不下，有些书不得不散放在过道、客厅和阳台上，后来都被没收了，他随身带的这点书不算什么，用处也不大。真正有大用处的书在这儿，说着，他眼睛忽然明亮起来，变戏法似的掀开被子，又掀开下面的垫絮，露出排列整齐的一排排书。

  看出我无法理解过道、客厅、阳台这些词，在脑海里勾画不出过道、客厅、阳台是什么样的；见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书，更没想到书能藏在床上，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他有些得意，又有些抱歉地笑了。我觉得他的笑很美，很简单，没有一点烦恼，跟我小弟笑得差不多。可惜，这是我见过的他的唯一的一次笑。

  我发现谢老师越来越喜欢我，看我的时候时常发呆。他说我是个读书的苗子，跟我说，日子过得苦一点没什么，不要丢了书本，有书看就不着急了。他还说现在大家都不好好上学，你好好上学，将来说不定会派上大用场的。我觉得他跟我父亲讲的差不多，都想我多看点书，从书本里学点本事。

  我对谢老师崇拜得五体投地，在家里开口闭口就是谢老师怎么说、谢老师怎么说，以致于母亲在里屋偷偷地对父亲抱怨道，谢老师有文化，有一肚子学问，但是，他是城里人，他不靠干农活吃饭，迟早是要走的，我们农村人迟早是要学活的，要靠出力气谋生活的，老跟在谢老师屁股后面怕不好吧。父亲叹口气道，跟着谢老师多学点东西没坏处，技不压身；干活不要学，只要有力气就行了。偷听到父亲和母亲的话，我的心思变得复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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