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的小学四
  父亲和母亲谈论班主任笨的事给我留下了阴影，我老是怕她教错了，回到家里总是问父亲这个拼音怎么读、那个字怎么读，以致于父亲和母亲有些怀疑我是不是有点笨，虽然我的作业做得很好，他们也很满意。有一次，父亲跟我开玩笑，说我是捡来的，所以才这么笨，吓得我几乎要哭了起来。母亲赶忙哄我说，是骗我的，还嗔怪父亲把我都吓哭了，不笨也被吓笨了。为了证明我不笨，我以后真的有不懂的地方也不问父亲。

  当天晚上我做了个噩梦，梦中，我正在吃肉，父亲、母亲突然喊我，我一看，都是陌生而凶狠得让我害怕的人，他们的手上都拿着软软的一张皮，原来他们一直是带着面具的，我以前看到的都是他们的面具。正惊吓得不知所措，想逃也站不起来，大弟把我踢醒了，说我做梦讲梦话，把他吵醒了。父亲这时披着上衣，右手举着一盏煤油灯慌慌张张地从里屋出来，问我怎么搞的，尽讲梦话。借着灯光，我看见父亲还是平常的样子，脸上也不像带了面具，装作又睡着了。父亲摸摸我的头，对大弟说，睡吧，你大哥讲梦话，你有时也讲。

  以前只要舅舅来我家，临走时多半会带我去他家玩，走到半路上我就会后悔了，吵着要回家。舅舅以为我是想家了，就说过几天送我回家。其实我不是想家，是怕回家时见到的父母是假的父母，真的父母见不到我会急坏了。自从父亲说我是捡回来的，我就更不敢出门了。父亲就跟舅舅说我越来越恋家了，还说男人恋家难有出息。

  第一次语文小测验，我考了93分，和黄华丽并列全班第一。正在高兴，黄华丽说我有一个字写错了，没扣分。她指着我的卷子说我“土”字的最后一笔写短了，我一看，确实是写短了，想偷改，已经来不及了。正等着班主任来扣分，心疼自己不能得第一了，没想到班主任说我这是粗心，不是不会，第一犯错不扣分，下次再犯就扣分。黄华丽想独占第一，说粗心就是不会，错了就要扣分。班主任说学生要听老师的话，不能乱插嘴，不能胡搅蛮缠，才把这件事敷衍过去。这使得我得了第一心里也高兴不起来了，感觉这第一像是偷来的，又像是老师恩赐的。不过，放学回家后，我还是在父母干活回家前偷偷把“土”字的最后一笔改长了，长得都不怎么像“土”字了。

  好在我后来的语文成绩一直不错，而且尤其让我高兴的是，每一次的大考、小考，我的语文分数总是比黄华丽高。不止一次，我暗地里得意，认为这是天意。每次语文成绩出来，班主任总是在表扬我之后叫黄华丽多向我学习、多学学我。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装出很听话，又很不好意思的样子，黄华丽就说我不要脸，因为我一下课就在她面前显摆，故意把卷子举得高高的，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有一次正在上自习，坐在讲台前改作业的班主任把我叫上去，先是一顿臭骂，骂我作业写得差，字都不像个字，像鳖爬的，还缺胳膊少腿，这个字少一笔，那个字少一画，然后忽然抓起作业本扇了我一巴掌。同学都惊呆了，我也傻了，因为班主任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甚至都没有批评过我。正红着脸低头傻站着，班主任余怒未消，吼着叫我捡起掉在地上的作业本，回去罚写十遍。

  我在同学惊讶的目光中小丑一样的捡起作业本。回到座位，翻开作业本一看，发现这不是我的字，再看作业本上的名字也不是我的，我委屈地流下了眼泪，止不住地小声哭了起来。班主任听见我哭声，喝道你还有脸哭？回家端起饭碗，对得起那一碗饭吗？对得起你爸你妈吗？笨，可以原谅；不笨，懒，糊弄我，不可以原谅。你爸你妈都不笨，你笨吗？回头见到你爸，我要好好讲讲你，有一点点成绩就了不起了？

  这时黄华丽说，胡老师，这不是他的作业本，是方大宝的。从那一刻起，我对黄华丽有了好感。班主任一怔，我趁势站起身来，把作业本递给班主任。班主任皱着眉头接过作业本一看，果然是方大宝的，于是假装生气道，方大宝，今天便宜你了，下次再要这样乱写，看我怎么收拾你，不好好学就收收书包滚蛋，回家帮你爸妈减轻减轻负担。说着，班主任抱歉地看我一眼，把作业本扔给方大宝，我下意识地缩一下身子，生怕砸到我头上。

  好几天后，父亲忽然问我胡老师怎样，我猜班主任把“误伤”我的事说给我父亲听了，就说她挺好的。父亲安慰我说，严师出高徒，严总比不严好。我点点头。其实在我心里我早就不气班主任了，她对学习好的学生很严，犯一点小错都不放过，对学习差的学生宽容到放纵的地步，只要他们上课不捣蛋就随他们疯，这一点我早看出来了。

  命中注定，我跟班主任很有缘分。教三、四、五年级的语文老师是个知青，到我上三年级的时候这个知青通过招工回城了。学校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文老师，迫于无奈，就叫班主任跟班走，叫刚刚初中毕业的、大队书记的妹妹接替班主任教一、二年级语文。父亲和母亲得知后直叹气，哀叹我运气怎么这么差，我却暗自庆幸班主任跟班走，能继续教我，至少她比算术谢老师负责任多了。

  为了劝慰父亲和母亲，我说如果胡老师不继续教我，教我的就是刚来的、大队书记的女儿夏老师。夏老师没教过书，听说推荐上了高中都不敢去上，可见人很笨，学习差，不自信。父母听我这么一说，恍然大悟，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了不让父母误以为我人小鬼大，我赶忙说我是听黄华丽说的，黄华丽说是听她妈也就是胡老师说的。父亲这才舒口气说，怪不得你讲得头头是道，还以为你几天书一念，脑袋瓜越来越灵了，我和你妈都跟不上你了。母亲对父亲说，自己家的小孩还不晓得？你跟我都想不到这一层，他怎么会想得这么远？父亲有点尴尬地笑了，说胡俊丽教教书也开窍了，不像以前学生时代那么笨了。与其落在大队书记妹妹的手上，还真不如继续跟着胡俊丽。从父亲的口中我知道了班主任叫胡俊丽。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我的庆幸是正确的，而父亲和母亲当初的叹息是多么的错误。要不是班主任，我小学没毕业就可能被赶回家。如果说我的一生中遇到过贵人，班主任就是我的第一个贵人，也是我最重要的一个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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