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的小学三
  班主任对我很关心，把我安排在第一排中间的坐位。我想，这不仅是因为我年纪小、个子矮，更多的是因为父亲跟班主任是同学，使得我受到特殊的照顾。坐在我右边的是一个女生，她成了我整个小学期间的同桌。第一节课，当我们喊班主任胡老师的时候，她喊班主任妈妈，气得班主任当堂发火，说在家叫妈妈，在学校要喊老师，不许喊妈妈；在家里讲了一百遍，教了一百遍，怎么到了课堂就都忘了。吓得这个女生委屈地哭了起来，我们都忍不住地低声笑了。

  从此以后，我们都知道她是班主任的女儿，对她很羡慕，羡慕得恨不得自己的妈妈就是班主任，恨不得胡老师也是自己的妈妈。班主任课堂上叫她黄华丽，下课后叫她小丽，我们就知道了她的大名叫黄华丽，小名叫小丽。在班主任面前我们叫她大名，班主任走了我们就叫她小名，不停地叫她小丽、小丽，逗她玩，她就生气，去班主任那里告状。班主任拿我们没办法，只得安慰自己女儿，说大名、小名都是名字，都是可以叫的，你也可以叫他们小名，他们的小名还没你小名漂亮。

  平时，我没有尿，只要上课铃一响，我就尿急了。不敢去厕所尿，就止不住地坐在凳子上尿起来。说是尿急，每次也尿不多，就是嘀嗒嘀嗒地往下滴。好在我穿开裆裤，两腿一分开就可以尿，尿起来也方便。教室里的桌子是泥做的，从家带来的凳子不够高，加上我个子矮，昂头看黑板和低头看地都差不多，这使得我尿尿不被老师发现。下课了，我就用脚踢踢地上的灰尘，把尿盖起来。

  有一次上语文课，我正在一滴一滴地滴尿，被黄华丽低头看见了，我急忙并拢腿，并用脚踩在尿上面，把鞋子、裤脚都滴潮了。她正要举手告状，班主任狠狠地说，黄华丽同学，看黑板，我刚才讲什么了，你能复述一遍吗？把她要说的话压回去。从那以后，班主任总是在打预备铃之前到教室，提醒大家上厕所。还说上过厕所了，就没有尿了，如果感觉还有尿，是心里想的，只要忍住不尿，就不会尿出来。说这些话的时候，班主任不经意间瞟了我一眼，又故意假装不是看我，像是对全班同学说的。我从心里感激她，这一刻我觉得她不笨啊，还很聪明。

  我的上课尿急的毛病就这样改掉了。要不然，时间长了，我裤裆下的那一小块地准成了烂泥，兴许还会给我尿出一个小洞，后来穿收裆裤得天天弄湿裤子。要是这样，父母嫌我丢脸不说，也没裤子给我换，就不一定给我念书了。就算给我念书，学校也不同意；同学天天挖苦我，也叫我受不了。当时没想到尿味熏鼻子，熏得教室里都是尿气。估计也没那么难闻，教室里的窗子没玻璃，纸糊的，千疮百孔，味道早散了。

  想起父亲和母亲说班主任笨，我的脸禁不住红了。好像是父母说了坏话，被她听到了。她以为我为尿急的事羞红了脸，叫我站起来回答问题，背诵开学第一节课学的aoe。我蚊子哼似的背完，她表扬了我，说我发言准确，声音洪亮。从此后，我更觉得她聪明，有时觉得她比我母亲更好、更懂我。脑子里闪出这个想法时，我忽然觉得对不起我母亲。放学回家，我没头没尾地对父母说，胡老师挺好的，也很聪明。父亲和母亲一开始感到莫名其妙，相互看了一眼后似乎明白了过来。父亲说，那就好，那就好，胡老师天天用脑子，脑子越用越聪明；母亲说，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护着自己的老师，像个小人精，跟谁学的啊。

  要说笨，我倒是觉得算术老师笨。他姓谢，是个省城里来的知青，讲话阴阳怪气，我们都听不懂。我们叫他讲我们都能听懂的话，他不会，还说他讲的话是普通话，跟广播里讲的一样，全中国、全世界的人都听懂，只有我们听不懂；他还说我们讲的是土话，出了这个大队就没人听懂了。我们说我们大队广播里的话跟我们讲的是一样的，黄华丽说广播里的话是她舅舅讲的。他气急败坏地说，大队里的广播不是广播，对全国讲的广播才是广播。我们又说我们到了集镇讲话都能听懂，集镇上的人有好多我们都不认得，不是我们大队的人。他更生气，把书狠命地往讲台上一摔，说集镇上的人都跟你们一样，讲的都是土话，你们当然都能听懂，好吧好吧，你们讲的话只有你们集镇的人都能听懂，出了你们这个集镇就没有人听懂了。我们最多只去过集镇，没去过县城，更没去过省城，被他镇住了。

  我跟父母说起谢老师阴阳怪气，讲话都听不懂，父亲批评了我。父亲说，我们说的话在外面的人看来才真的阴阳怪气，你以后要是有出息了，就要说谢老师那样的话，你能说谢老师那样的话将来才真的有出息。父亲绕来绕去，把我绕糊涂了，但我明白父亲的意思，就是谢老师是对的，我要像他那样。

  一想到像谢老师那样说话，我就害怕起来，我同学不说我装城里人？大队的人不说我疯了？父亲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说等你有出息了，能说谢老师那样的话了，你就是城里人了，你专门说给城里人听，回到家你再改回来。母亲对父亲苦笑道，不要越扯越远，家里成分不好，只是个中农，小学毕业还能不能上初中都要打个大问号。父亲看看我，对母亲说，到任何时候学点真本事都没错，有点好的愿望都没错。母亲不再言语，好像也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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