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十节 首页

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第九章 第十节
        中秋节过后第三天,老圆来我家了。他问我:“你们家地里的活都干完了吧?咱俩什么时候出发去北京?”

        看起来老圆比我还要着急。倒也是,毕业都好几个月了,也不见乡里有半点关于他工作分配的动静,老圆心里自然是着急的。他曾跟我说过,刚毕业回来时,他还偶尔出去溜达溜达,后来,干脆不好意思出门了。邻居们看见他就要问关于工作分配的事儿。他觉得自己像个被社会抛弃的人,找不到一丁点儿存在感。这也是老圆为什么急着去北京的根本原因。

        我去北京是因为在黄土城没有工作机会和发展前途。而老圆去北京是因为暂时在黄土城找不到存在感。对于我来说,去北京是长久之计也是唯一可行之计。对于老圆来说,去北京不过是权宜之计。我如果再度从北京回到黄土城,那就证明我的外出发展之路已经断了——除了年底回来过春节。老圆是肯定还要回来的,因为他的工作即使分配得再晚,也总还是有希望的。说实话,老圆的性格并不适合过那种动荡的生活,他适合端着铁饭碗,过比较平静一些的生活。当然,他也有这样的资格,毕竟这些年的学不是白上的。

        我告诉老圆,我家场面(农民们碾轧出来的比较平整坚硬的空地,用来晾晒庄稼、碾场脱粒)里还有一些收尾活,我得和爸妈把场面里的活干完再动身,也就是一周左右的时间吧。老圆得了准信儿,心里也就不再着急。他跟我说:“你甭说,哥们儿心里头还真有点小激动。也不知道咱俩这次出咯能找个甚样儿的工作?说实话,哥们儿真不知道自个儿去北京能干点甚。哎呀,这心里头麻球烦的。你说,咱俩要是找不着工作该咋闹呀?真要是那样,都不好意思回黄土城了。咋见人了?家里头的工作也不见落实,出外头再没个活干,让人们笑话死呀。”想到即将面对未知的都市谋生体验,老圆心里的恐惧渐渐压过了激动。

        “这人哇,想的多了甚也不用做了。我去年自个儿咋去的北京了么?照你这么说,我当时就不应该出咯。”我试图开导一下老圆。实际上,我的心里头也是没谱的。去年我在找到大汉广告公司那份工作之前,跟严峰和严辉兄弟东颠西跑了一个多月。如果不是碰上他们哥俩,我也无法想象自己到底能在北京撑多久。但是,我不能告诉老圆这些,那样只会打消他外出的积极性。要知道,虽然表面上是老圆跟着我外出,拿我当作主心骨,但是,我又何尝不是把他当作一种精神依靠呢?

        老圆想了想,说:“还是你说的对。哥们儿就是有点胆小。你说你去年自个儿都敢出咯闯荡,这次咱们毕竟是两个人呢,怕甚了?”我笑了笑,“就是么。我吹箫,你捏眼儿,好赖不说咱还有个伴儿呢。”接着,我念了一句鲁迅的名言:“‘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便也有了路。’更何况,北京的路多了去了,人也多了去了。既然那儿到处都是路,还怕咱们找不到能走的路?天是空的,路是通的。只要你迈开腿,走起来,路就在前头。”

        在我俩的对话过程中,老圆对于未知挑战的恐惧感渐渐消失了,胸中的豪气随之升腾起来,“人就得不断的挑战自个儿。要不等咱将来老了的时候,连个可以跟孙子们吹的牛逼的都没有。”老圆说罢,自己先哈哈笑了起来。人们彼此之间的情绪是可以互相感染的。看到老圆焕发了斗志与豪情,我的情绪也高涨起来。我说:“哥们儿一下来了诗兴了。你听一下,哥们儿给你口占一绝。”老圆说:“行。你现场来他一首诗哇。也好给咱哥儿俩壮个行。”我略作思考,沉吟了片刻,即兴吟诗一首:“村头赏月过中秋,逐梦京城意未休。热血一腔当莫负,羞同二垄稻粱谋。”我方吟罢,老圆立即夸张的鼓起掌来,“对,逐梦京城,你我同行!”

        老圆信心满满的回家去了。有时候,人的心情就是这样的。当你自信不足或情绪低落的时候,看到周围的一切都是灰色的,了无情趣的。然而,当你恢复自信且让自己的心情兴奋起来时,再看周围的一切便又是五彩斑斓,充满生机与活力的了。在你的心情转化过程中,你所处的环境和面对的生活现状事实上并未有任何改变。唯一改变的,只是你的心情而已。

        我家场面里头还有两大垛子即将干透的莜麦尚未脱粒。在所有需要脱粒的农作物里,莜麦是最让人头疼的。因为,莜麦这种农作物的麦粒被一层绒毛包裹着。这些绒毛一旦附着在人的皮肤表面,会让人产生一种特别刺挠的感觉。当然,与疥虫带来的刺痒相比,这莜麦绒毛之痒也就不算什么了。

        在我姥爷他们从事农业生产活动的那个年代,人们一般是用牲口拉着碌碡碾场,即将麦子与莜麦均匀的呈圆形铺在场面上,人们驱赶着骡马一类的大牲口带着碌碡在上面绕圈儿转。甚至还有用连枷打场的。连枷打场就是很原始的劳动方式了,即把需要脱粒的作物平铺在场面上,人们挥动着连枷板儿,一下一下的把农作物的颗粒打出来。

        后来到了爸妈这一代农民时,农业生产开始实现机械化了。不过,那时的机械化程度并不高,仍然有不少人家还用牲口拉着碌碡碾场。我家历来都是有拖拉机的,所以不必麻烦骡马们帮忙。我见过那些用骡马碾场的场景。人们通常需要用黑布把骡马们的眼睛给蒙上,防止它们不好好干活,光惦记着眼下的粮食和秸秆。开着拖拉机碾场与之恰恰相反,拖拉机手需要睁大了眼睛开车,保持拖拉机始终以圆形的行进路线前进。我比较喜欢开着拖拉机碾场,有点儿像玩平面儿摩天轮的感觉。当然,碾场是远不如坐摩天轮那么刺激的,要不怎么说是平面儿摩天轮呢。人家是在空中立体转圈,咱是在地面上划圈儿。爸爸妈妈负责在场上用叉子来回翻挑那些被碾轧过的麦子或莜麦,以确保麦穗儿里的颗粒都能被碾轧出壳。

        我开拖拉机有点儿像开赛车似的,吓得站在场上的妈妈时时提高警惕,以防我把车开出场外,或者是剐蹭到场地上正在干活的她和爸爸。爸爸是老驾驶员了,根据我的驾驶技术和行进路线,能准确的判断出来我驾驶的拖拉机是否有出场的可能或对他们造成危险的可能,所以他倒不太担心。他只是一个劲儿的让我慢一点,那样的话碌碡才能对场面上的麦子或莜麦形成比较大的压力,否则,那碌碡不就从作物身上飞过去了吗?飞到啥时候才能把这场碾完呢?

        2000年的时候,大型脱粒机已经逐渐替代了相对比较原始的碾场。机器脱粒自然要比碾场省劲也省事多了。但是,机器脱粒对于人们之间的协作要求更高一些。当机器启动的时候,先要有人站在高高的谷物垛子上,把一捆捆的谷物扔给站在脱粒机的输入履带最前端的那个人。然后,那个人把原本成捆的麦子莜麦一类的作物散开,一把一把的放到履带上。在脱粒机的粮食出口处,要有一到两个人,负责把粮食颗粒装进麻袋或者尼龙袋子里,也可以用木锨把粮食颗粒扒拉到一堆,等扬完场,收拾干净了再装袋子。脱粒机的秸秆出口处用人比较多,最少也得两三个人,以接龙的方式,用木头叉子或者铁叉子把那些被机器啃噬过的秸秆儿挑到远离脱粒机的地方,堆起来。

        对于那些家族成员多的人家来说,只需要自己家族内部联合起来就可以完成与机器的配合脱粒任务。对于那些家族成员相对较少的人家来说,就需要与别的人家合伙互助来完成这一任务了。也有一些家族成员虽然多,但是彼此之间并不团结,反而跟邻居或者是其他人家合伙互助。我们老家话把这种互助合作行为叫作“变工工”。

        今年,黄土城赶上雨涝,莜麦的秸秆在地里头都泡黑了,且附着大量泥土。我们家把莜麦从地里拉回到场面,晾晒了很长时间,才基本上晾干。爸爸提前看好了天气预报,趁着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找了几家人和我们家“变工工”,雇村里赵五的脱粒机给我家的莜麦脱粒。

        脱粒的时候,在脱粒机跟前干活的人们可就遭殃了。脱粒机出口处出来的不只是秸秆,还有一股又一股既浓且黑的尘土。在这滚滚黑尘中,人们互相之间甚至都看不清楚人影儿。女人们头上围着厚厚的头巾,戴着口罩,脖子上系着围巾,领口、袖口和裤腿都扎得严严实实,既防止尘土入内,又防止莜麦毛子钻进去。男人们也都戴着帽子和口罩,扎紧了领口袖口,全幅武装投入战斗。尽管做了如此全面而且严密的防护工作,还是无法抵挡那令人窒息的浓浓尘土和无孔不入的莜麦毛子。那尘土呛得人们几乎喘不上气来。莜麦毛子钻到衣服里,与汗液粘在一起,更是令人刺挠不已。

        这是一次让我记忆深刻的劳动经历。我一开始在出口处挑秸秆,一看那尘土实在是太多了,赶紧跑到莜麦垛子上往下扔莜麦个子(扎成捆的莜麦,我们叫作个子)了。疥疮这种毛病最怕脏。皮肤表面的脏东西给疥虫们提供了良好的生活环境,会加速它们的繁殖和成长。本来给自己家干活,作为一个壮劳力,我应该冲在最前面,去干最重最累的活,可是,因为疥疮的原因,我不得不远离黑色尘土滚滚的前线,而高高在上的躲到垛子上。在整个脱粒劳动现场,那里已经算是最轻松的岗位了。这样一来,爸爸和妈妈就得冲到最前面了。哪里活重,人手吃紧,他们就得顶上去。好在与我家“变工工”的那几家人也都是很能干活的,各个劳动环节基本上都能比较顺畅的衔接上。

        因为莜麦秸秆上的泥土太多,脱粒机中途还罢了几次工,进口处堵住,履带不转了。趁着清理脱粒机里纠结在一起的莜麦秸秆的间隙,人们正好可以稍稍休息一下。每当机器堵住不能工作的时候,赵五的眉头就皱成一个疙瘩。他实在是心疼那机器呀!没办法,今年谁家的庄稼都是这样的,秸秆上的泥土最少得占谷物重量的三分之一以上。给这样的谷物脱粒对于脱粒机的磨损是很严重的。赵五的这台脱粒机是今年才买的。没想到这台机器一服役就赶上这么个年成,也算是一台苦命的机器。

        一大帮人在黑色的烟尘中差不多奋战了两个多小时,才把那两座堆放着莜麦个子的小山搬倒放平。当最后一个莜麦个子被分离成麦粒和秸秆,从脱粒机的秸秆出口和麦粒出口里分别释放出来的时候,脱粒机的任务完成,停止了隆隆的轰鸣。赵五长舒了一口气,就好像方才隆隆作响不停运转的不是脱粒机,而是他的心脏一样。唉,这钱着实难挣呀。赵五一定是这样想的。是的,他脸上那纠结的表情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从脱粒机停止运转的那一刻起,人们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了下来。等尘土散尽,人们把围裹在头上脸上脖子上的头巾围巾帽子口罩除去,各自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彼此间相视而笑——大家都已经成了五花脸了。我感觉嗓子里呛得厉害,跑到空地剧烈的咳嗽起来。随着咳嗽所产生的强大气流,一口黑色的浓痰从嗓子眼儿里喷涌而出。这两个小时当中,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不知道吸入了多少尘土。从现在起,未来的一两天内,我们的肺要费很大的劲儿,才能把吸入的尘土全部排泄出去。

        我们家种了二十多亩地莜麦,从春耕播种到夏天锄地,再到秋收脱粒,人工籽种化肥柴油雇机器各种成本付出,等扬完场,好不容易把莜麦粒收拾的干干净净,装入麻袋和尼龙袋子,一估收成,亩产最多也超不过一百斤。是的,这就是农民们辛苦劳作一年所获得的回报。尽管这付出与收获之间并不对等,可是,农民们还是要完成这整个过程。因此人们常说,忙乎一年,用一堆零钱换了个整钱。我为什么要离开黄土城,要摆脱农民生活?因为,我不想像父母以及大多数黄土城农民一样,从事这种耗时耗力回报率极低甚至为负数的劳动。

        这一次类似于打仗的劳动经历,让我更加坚定了外出寻找出路的决心。黄土城的天地虽然广阔,但是并不能让我张红民施展手脚。在黄土城,我也只能以一个农民的身份存在。当初,可以改变我农民身份的最好的那条路——念书考学——已经被我主动封死了。我的社会实践活动与经验告诉自己,从事手工业与做生意也并不适合我。再在黄土城呆下去,我将被迫接受永远无法改变终身从事农业活动这一命运的事实。务农,诚非我张红民所愿也!

        在家里闲着这半年多的时间里,我脑海里产生的那些消极惰怠颓废的想法被这一次劳动经历彻底的粉碎了。张红民,你只有走出去,才有出路!不要对黄土城再抱有任何幻想了!这片土地虽然孕育滋养了你,但是,她为你所能做到的和提供的也仅有这些了。你想要的价值实现和美好生活已经无法再从这里获取。做好准备,再次踏上赴京闯荡的未知之路吧!在北京,有无数个未知在等着你。赶快出发吧!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墨缘文学网;http://wap.mywenxue.org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更多完整内容阅读登陆

《墨缘文学网,https://wap.mywenxue.org》
加入书签我的书架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